老师(外一篇)
作者:曹文军
来源:《椰城》2018年第11
        汪阿婆,不,汪老师,是汪老师。她在深圳只待了半年,再回来,就老了一大截,六十六的人,看上去像七十七。这不,回来都一个月了,罕见出门。偶尔看到她,还低着个头,像犯过事的学生。谁知道汪老师为啥变得这样?
        那天,楼上的王叔在我家喝茶,提起汪老师。王叔说,我估计啊,她在深圳倍受儿媳欺负,忍声吞气,久而久之,就闭嘴了。祸从口出,你说是不是?
        我娘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说,不见得,不见得。汪老师的儿媳我见过,可爱人了,哪会惹她老人家?
        早先,我去过她家。敲开门,我喊,阿婆,早上好啊!想借您的毛笔写个帖子,行么?她白我一眼,应道,毛笔,阿婆哪来的毛笔?
        我说,听张琴讲,她每年的春联都是汪老师您给亲笔写的。
        那是,那是。我这就给你,我有好多毛笔呢。你要狼毫、兼毫还是紫毫?汪阿婆边说边往房里去。
        我随便要了一支就回家。不一会儿,汪阿婆上门,见我歪着脖子挥毫,说,这怎行呢?欧体嘛,写欧体字必须身端体正。
        就是那次,我注意到,只要喊她汪老师,她准开心成话痨。要是喊她汪阿婆,她就爱理不理,没准还跟你急。
        有一阵子,小区里常有推销老年保健品的,见了老人就粘糊,阿公阿婆爷爷奶奶的,好不孝顺。汪老师则逢一个骂一个,遇两个骂一双,骂得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还不依不饶,非要亲眼看到他们离开才罢休。但也有例外,那个推销纳米驻颜胶囊的李喆,就挺受待见。汪老师不仅不骂他,还多次把他请到家里。
        李喆这小子,我认识,是张琴的外甥,住县城的东头。但他不这么说,只说自己是上海某公司的客服,给人的感觉像是上海人到我们这出差。有一次,我截住他,对他说,你小子真行啊,把人家汪阿婆哄得舒舒服服,轻轻松松把人家的退休金掏空。缺不缺德啊?
        什么意思?我拿汪老太的钱,靠的是产品和人品。你不看看,现在的汪阿婆哪像老太婆?可精神了。
        说的也是理,产品好不好,不看广告看疗效。我拍拍李喆的肩膀,表示认同。
        不出半年,李喆到上海就任公司销售副总去了。此后,那些一度消失的推销员又蜂拥而至。见了汪阿婆就喊,汪老师长汪老师短,喊得汪阿婆好青春。
        某日,汪阿婆的洗衣机不转,叫我去看看。拆开一看,是转盘被一些软胶囊堵塞。我喊她过来看看。汪阿婆说,这可是宝贝哦,了不得的量子核能阻衰丸。我說,这都哪里来的?她说,在那些见习生那里买的。
        “见习生?哪来的见习生?我纳闷。
        “就那些做保健品的孩子呀,他们是上海大学出来的见习生。那些孩子,可好了,彬彬有礼。哪像深圳的骗子,为了钱,什么都敢吹,什么都敢喊。喊我老阿婆、老太太、老奶奶。我教书40多年,你这点鬼名堂骗得了我?喊我老祖宗也没用。说罢,汪阿婆捞起丸子,拿去阳台上晾。
        “那是,那是。汪老师桃李芬芳,自然慧眼识珠。说着,我盖上面板,插电,摁下启动键,洗衣机运转自如。以后洗衣服可要注意哦,记得把兜里的东西倒出来,免得又堵转盘。
        “可不是吗?一粒丸子合三十几块呢。
        离开汪阿婆家,在楼道上碰到张琴,顺便进她家坐了会。问起李喆。她说,这小子脑瓜子好使,现在年薪百万啊!我们县里卖老年保健品的,基本都被他收编了。
        “正常,正常。我早就看出这小子的不一般,连汪阿婆都服他,还有什么人不服?
求爷爷告奶奶        “这倒不是。汪阿婆还是我教他才摆平的。起初,不也被骂得狗血喷头么?张琴拿起壶,往杯里添水,接着说,都说汪阿婆古怪,其实不然。她的怪脾气,是退休后才有的。你看我,一直喊她汪老师,她何曾对我白过眼?人嘛,都那样子的。好比我爸爸,退休十几年,还是爱听人家喊他张局。
        中秋节。汪阿婆的儿子儿媳孙儿回来,劝她到深圳去,说深圳这好那好。还说老爸在深圳早晚打太极,身体倍儿棒。可她固执己见,说:深圳这好那好,可就是不见人喊过我老师。
什么素质?啊。
        节后,汪阿婆果然没随儿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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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三秀带着她的雪纳瑞犬,在保安室喋喋不休,总说半夜三更有人敲门。要求播放监控视频,放着放着,一会叫停,一会叫慢,一会说摄像头是坏的,把值班的保安搞烦了。
        保安说:摄像头全天候开着,你们二单元的进出情况,你也看得清清楚楚,哪个像撬门的?
        “没看到。但我真真切切听到敲门,怎么这视频连个影子都没有?梁三秀一手抱着雪纳瑞,另一手点鼠标,她要重播。
        重播的结果与此前的播放并无两样。她所说的作案时段,显示器上满屏的黑,没有亮点,更没有人影。
        保安关了电源,说:和谐社会,谁还撬门?梁阿姨不会是神经过敏吧?
        “神经?你才神经!我没说撬门!是敲门,敲门!砰、砰、砰,那样的声音。梁三秀狠狠地挖他一眼。
        “哦,敲门。三秀!我知道了,保安特意在上加了重音。
        梁三秀不算老,就44岁。按联合国的新标准,顶多是中年妇女入门级。她结婚早,女儿已大学毕业,在海口工作。她老公呢,前年勾搭一个离婚的少妇,奔湘西开客栈去了,说要趁早生二胎、三胎,无数胎。丢下她一个人在广州,独守空房。
        无所事事的梁三秀,靠着三个商铺的租金,日子也蛮殷实。有人邀她跳广场舞、练瑜伽。她说:我才不,那是老太婆的事。
        刷刷屏,看看电视,逗逗雪瑞纳,一年、两年,也就过去了。因为玩,她通过摇一摇,加了个自称家住北极村的男子,男子网名叫宽宽。凑巧,她的爱犬雪瑞纳的昵称也叫宽宽。很快,她和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凡是网络能够的亲热,他们都尝试了,并且乐此不彼。
        无奈一南一北,千里万里,要不,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思量来思量去,梁三秀便习
惯性失眠,也习惯性半夜听到敲门。可是,只要一开灯,敲门就停,到门口瞅瞅,啥也没有。
        梁三秀把这个异常告诉他。他说,就当是我半夜来访吧。
        怎么可能?会飞啊。她当然不信。
        此后,无论半夜还是三更,只要敲门声一响,她就立马翻身,试图抓个现场。尝试了七八次后,终于如愿。敲门的是她的爱犬宽宽。
        当时的情景是:宽宽后腿站立,前腿趴在门板上,交替拍门。发现她来了,便回头盯她,目光犀利。她走过去,喊它,宽宽,宽宽怎么啦?宽宽一个转身,飞身一跃,把她扑倒在地,撕咬,惨叫……
        邻舍被惊醒,猛然敲门。还好,只是外皮轻伤。邻舍说送她上医院,她说不要,不要。擦点药水就行。
        这事很快在小区里传开。有人建议,赶紧处理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梁三秀不以为然,每天吃过晚饭,都带它出来溜达,步态婀娜,眼神。
        远在北极村的宽宽,哪知新近发生的一切,还隔三差五发视频请求。她统统拒绝。唯一的例外,是它的前爪触摸到接受,吓得他赶紧关闭,并删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