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汤汤──我读《诗经·氓》

淇水汤汤──我读《诗经·氓》
  ?年少时读《卫风·氓》,总觉得在这个女子叙事时候突然冒出的一句“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有点莫名其妙。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成为爱情的戒律,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成为愤怒的指斥,淇水则宛然从身边流淌过去,无知无觉。直到多年以后,再次捧起诗经重读旧卷,那荡漾的水波霎时冲破心灵阀门。
诗经里的爱情多半发生在水边,甚至可以说水边的爱情几乎成了诗经爱情的一种模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泛彼柏舟,在彼河中”;“有狐绥绥,在彼淇梁”;“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唱不完的爱情就紧贴着流不尽的河水蜿蜒生长。四季奔腾的水流,成了爱情的见证爱情的象征。
淇水是《氓》中唯一出场三次的景物。它与诗经重章复沓中的重复不同,没有整齐的句式、一致的结构,而仅靠时间逻辑分布,分别出现在女子热恋、被弃、反思三个环节中。女子热恋,诗经 爱情
依依不舍穿过淇水送情人;女子被弃,伤心不止越过淇水回娘家;女子躬身自省,斩钉截铁地走向淇水岸边。淇水,见证她的痴情也见证她的悲哀,更以自己无声的浸润让她在撕裂的痛楚中走向决绝。淇水,就是爱情本身。她在水中央,在爱河中迷惘。
被爱击伤
初相遇,那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季节。风正绵,雨正细,花正开。一抬头,与那灼烈的目光,正相对。于是有了芳心暗许的思念,于是有了流光溢彩的缠绵,每次相逢都恨短,每次等待都过于漫长。她如此不舍春明媚,不顾少女矜持,送他一直送过淇水一直送到顿丘。淇水水势如何?不知道。淇水水凉如何?也不知道。只知道不忍爱人就此别去,只知道想要与他长相厮守。爱情让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只盼着迎娶的车马早日来到,只盼着带上嫁妆与爱人白头到老。婚后的日子,充满劳累与疲惫。里里外外,日日夜夜,她独自操劳。为了爱,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多年以后,他们家终于渐渐起,她也慢慢苍老。少女的红晕从她脸上褪去,奔波的劳碌化作细纹爬满额角。家庭历经风雨,他的身边过尽花草。那个憨厚的男人开始对她不耐烦,开始嫌弃她的双手过于粗糙。无法相信,挥向她面庞的手掌,曾经那么温柔地将她拥抱。无法
相信,曾经信誓旦旦的嘴唇里,冒出让她的符号。
无端端地认定,她走的时候,一定是在晚上,而且没有风雨也没有月亮,只是一味的漆黑。枯坐车上,没有哭泣,满心都是过去一幕接一幕的回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表情,全在这漆黑夜中浮现、重叠、摇晃。满心都是委屈都是不平都是悲伤,无法遏制,记忆潮水般涌动。就在这个时候,一丝寒意从脚底开始弥漫,刺骨的冰冷沿着脊椎迅速上升,空气仿佛凝固,头脑里纷纷呈现的图景霎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空白──淇水到了!原来淇水是这样冷这样深这样声势浩大,打湿了车帷打湿了鞋袜裙裳,如何当初不思量?原来爱情是这样无常,说好了一辈子,却无法坚持;原来爱情这样不可靠,说好了一起慢慢变老,却把誓言轻易抛掉;原来爱情这样冷酷,说好了一生相互取暖,却让她独自紧握双臂抱成一团!从此不再相信誓言,背负起责备与嘲笑,与爱情一刀两断,一个人默默行走在路上,不愿再被水击伤。
作为我国最早也是最优秀的弃妇诗,《氓》已经流传了2600多年。当那伤心女子决绝而去之后,2600年来有多少女子在水中央,被爱情伤害得体无完肤?直到今日,我们仍然为2600年前那女子的果断离去深感庆幸与钦佩;2600年来又有多少女子当断未断,愁苦一生?
平心而论,氓也绝非大奸大恶之徒。他不过是一个贩夫走卒,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平民。在他的世界里,利字当头,结识少女无非趁着买卖的便当,虽然女孩对他提出明媒正娶的要求让他暴怒,但是经过反复思量还是走完所有的程序。婚后让他把握所有主动权的,是绵延数千年的男权文明。男人们单方制定的社会体系和价值观念才是扼杀女子水灵灵生气的罪魁祸首。
女人总是渴望爱情,情感的贫困几乎是女人的天敌。但这一性别特征在男性绝对权威的世界里,却反过来成为对女人的威胁,成了她们最为致命的痛处。男权传统把忍耐与牺牲看作女人理所当然的天性,女人也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规定,义无反顾地肩负起爱的十字架。在所有关于女性反传统反礼教的故事里,无一例外地把她们的突围区域禁锢在爱情上;在所有与爱情有关的故事里,又无一例外地由女子担当了牺牲的角。历史的帷幕总是遮蔽不住男人阴谋,就连民间传说也无法超越男人单方面膨胀的欲望。农夫们总是渴望仙女们不计回报地给予恩惠,布衣书生总是想象大家闺秀乃至皇宫公主的垂青。他们在需要女性肉体的时候,歌颂爱情;他们在需要处女的时候,则标榜贞洁;他们在需要金钱的时候,诅咒嫌贫爱富;他们在需要服侍的时候,赞美宜室宜家;他们在需要更换口味的时候,怒斥妒妇恶毒。而女子,只是充当他们欲望的投影出现,能满足他们的,就吹捧;不能满足他们的,就践踏,在物化女性的
过程中,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也一样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