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背影
作者:姚兴科
来源:《延河·绿文学》2014年第02
        一条灰白的小道,傍着阴翳的山,弯弯绕绕牵来。路上,走来一个收破烂的中年男人,他戴了一顶乌黑的草帽,草帽随他在山风里飘移,像一只老鹰,张着翅沿着这山滑翔,无息无声,听得见风溜过帽沿的声音。
        这地方,大山无影,青山连绵,人烟住得稀疏。小路傍山而依如一条安静的流淌的河。一道小溪横穿路过。小木桥下,溪水琤琮,远望茂林修竹,苍柏绿柳,绿烟团团,渐走渐闻犬吠鸡鸣,俚语相戏,他就扯开了那副破嗓,吆喝起来:
        “鸡毛鸭毛头发换锅碗瓢盆喽——”,然后顿一顿咽口涎水润润喉咙鞋底烂铁皮换针换线换糖果喽——”
        边喊边把肩上的担子闪得咯咯响。于是就有嘴馋的小孩子跟着屁股后头,眼睛围着装糖果子的箩筐碌碌地转动。
        “嘿嘿,想吃糖,回家拿烂鞋底,烂破布来换……”娃儿们听了他的话,仍然不散,跟着他的屁股后头走,他转过身来,伸手摸摸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娃儿的脸,粉嫩的脸上顿时就有了如同针划过的红白的印痕,孩子一声尖叫,都望着那双脏稀稀的手,地跑开了。跑得远远的,又站住了,朝这中年男人喊:看见个捡破烂,戴一个黑帽子,挑了个烂担子,裤裆里装了个鸭巴子。
        他突然放下担子,抽出扁担,长吆一声,娃儿们见了,呼啦一声,惊惊乍乍地跑了。他并不追,扁担往地上一跺,拐棍一样柱着,取下黑帽子扇起风来,咧着嘴独自呵呵地笑开了,几颗稀稀拉拉的黄牙齿,就如上了霉的酱豆。
        猛地,背后蹦了个男孩来,裤子挎着,肚脐黑黑的。他手里拿着一对烂鞋底,递给那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展开,是一双塑料底,还有半成新,他看看鞋底又看看小孩,娃儿那对晶溜溜的小眼睛,小心地闪回。
        中年男人想想说:死人的?
        “不是,小孩子显然恼了,说:阿妈的烂鞋底是阿妈叫我来换糖吃的。说完垂下了头,
一心一意搓脚板。中年男人把鞋底放在篓里头,用破布盖好,在纸箱里拿十颗水果糖递给孩子,孩子迫不及待地丢了一颗在嘴里,蹦蹦跳跳地走了。十颗水果糖就换来一双鞋底。中年男人想,便寻了棵大树,把担子挑到荫凉下放下,一屁股踏在蚂蚁爬满的地上,从头上摘下草帽,悠悠然扇起风来,正前方向,就是人家粉白的墙壁,有个穿红衣的大坐在门前拣菜什么的,他心底里的少年人沉渣泛起,嘴里哼起了肩背雨伞到家来……”
        寨子脚下是一片金黄的稻田,阵阵风赶起了一层层的翻浪花,稻浪上的日光晃晃荡荡滚过,呼拉拉响成一片,满山的树叶子也瑟瑟地鼓起翼来,有知了躲在里头非常起劲地叫热。漠漠的天有三两鸽子自远天飞来,在稻田上空打着旋。
        “阿佬表有娇嫡嫡的声音传来。他一惊,回过头来,原来寨子中间藏着一条蛇形小道,有个年轻女子拂开鸭舌帽,款款地走来,那中年男人的脸上顿时平了许多。
        那小少妇在他面前站住,眼泡微红,一个笑僵在脸上,不闪不散,那对眸子,就象两只黑蜘蛛,拉了千根万缕的相丝来。他的心猛地一颤,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脸来,一张永远追寻不回来的沉在记忆深潭里的脸,一切如在梦里。
        “要换美术线?他问。唉,中年男人从心里泠起一股凄凉来。
        “有耗子药么?。这少妇根本不晓得美术线,怯怯地问,又说:耗子把我的帐子咬子好几个洞,夜里蚊子装进来,叮得疼。
        他弯下腰来,打开纸箱盖子,拿出一个用白线扎口的塑料袋,解开,几十包耗子药翻在里面,每包右上角,都有两根白骨头叉着个有眼的白葫芦,他心里一乍,瞥瞥少妇浑身汗毛根根竖起来。
        看看少妇,少妇手里捏着两块钱,手抖抖籁籁,见他在看她,她的脸上便浮出一丝微笑来,看这笑,就如夜里一个人行在森森的林子里,看那月光投下的许多的飞舞的暗影。他又忆起了几十年前她那张白白漂漂的脸。
        “阿佬表,等等。她神情哀哀地求他道。
        “算了,算了。他急急地走,说:有人等你的。老子不等。
        她抓住了他的衣裳后摆,他站住了,他听见她的喘息里夹杂的抽泣声:我是没办法呀!她号啕起来,他转过脸来,看着她,看她那凄凄惶惶的脸,她追上来嘴唇抖动,嗫嗫道:……一次!他没动,看她那对阴阴的眼睛,如那脸上慢慢浮上来的惨白的笑,他的
心陡地往下一沉,团团阴气涌上来。
        那笑,隔了几十年又见到了,他的手伸进塑料袋里,下意识地捏着角上的白骨脑壳,看着少妇,缓缓地说:阿表妹,我是个收破烂的,我的东西,要用破铜烂铁换,不要活钱用钱买我就赚不到钱。她说着,用左手捏着袋口,右手牵着白线一圈圈缠袋口上,缠完了打个活结。
        那小少妇的脸上露不休的神来,说:佬表,多给你点钱,免得你挑,一满担挑到街上卖了,又赚得了几个钱。说完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来。
        那中年男人抬起头,瞟了一眼她捏在手里的一元钱,眼睛又望到了别处说:不光是图钱,是怕懒,人懒生百病,生病短寿命,我想多活几年。攒点钱,修座楼房住住,也不冤枉了这一生。中年男人笑笑,把药袋放进纸箱里,直起腰来,把帽子戴在头上,见少妇望着自己,又瞧瞧才发现少妇手上的一元钱掉在了地上,被风吹得一翻一翻的,他赶紧走过去拾起来递到少妇的手上,说:我收破烂的不为别的,年轻时……”他尴尬笑笑,有个相好的,她二岁时,他爹就把她许了人家,我们悄悄好了三四年,后来,她爹晓得了,把她一顿毒打,说是腊月里把她嫁出去,她就投水了……”
        他说着,眼睛潮湿了。近来,我时常梦见她,见她浑身水淋淋的,哭着对我说,当初大该不走那条路,判说她不是从正道上来的,不给她的名字上册,不上册就不分口粮不发钱,现在还穿一身湿衣服,没钱买。我收烂鞋底烂破布就是给她烧过去做衣服做鞋子。他又叹口气,又说:当初,要是胆子大点跟我跑出去,这阵子还正在拧我耳朵,打我屁股呢。
        少妇噗地一声笑出来,忙用手掩住,说:佬表,跑出去在哪生活?
        中年男人说:象现在电视上演的,上少林寺,我当和尚,她给我生儿子嘛。
        “和尚不许成亲哩。少妇被中年男人逗乐了。脸上渐渐地泛了红晕来,说:佬表你等等,我回家寻了烂鞋底来换耗子药。转身走了,中年男人笑笑,自言自语道她不会再来的。换换篓子绳子,挑起担子走了两步。忽然有妇人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嚎声传来,渐渐走拢来,谁家又打孩子了,嗯,淘气孩子打打也好,不打不成器的,太看娇了不好,娇儿不孝。挑着担子自顾自地走去,就听妇女大声叫他佬表站住!
        他抽过脸来,却先看见了妇人前头那个小男孩。他的脸刷地一下乌了,不就是双鞋底换
糖吃的那个男孩子么?瞧这光景他撒了谎。他趔趔趄趄地走在他阿妈的前头,一只小手不住地揩着泪水,他阿妈就是来买耗子药的少妇吗,手里拿着竹条子,一路骂这不成器的,你阿爸出去三年音信全无。看我如何管教。骂了,就是一竹条子。孩子距自己近了,便不大声嚎了,只是低低的啜泣。
        那少妇直冲到中年男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不要脸,骗我的鞋底瞎了你的眼。
        中年男子直翻白眼:你个骚婆娘,嘴巴干净点,我几时骗了你的鞋底,你才不要脸。
        那少妇自知话说急了,脸微红了一下,指指孩子,跺脚吼道:是这个小血泡子拿来换糖吃的。说完,抓住担子绳子用力扯了一下,男人没防备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篓子也摔倒了。少妇丢下竹条子,抢起一个篓子倒翻过来,破烂东西撒了一地。算了算了,大不了就一双鞋底,再说你也不是白要的。她说。
        中年男人站起来,拍拍屁股后头的草帽,说:你还是讲理的。这塑料鞋底也不是我偷的。我顶十颗水果糖吗?山里的孩子心爱山”
        少妇渐渐息了恰才的怒火,向孩子说:你就在这等着,我回去拿钱还了他的糖钱。
完,又狠狠瞪了小孩一眼,腋窝下夹着那双鞋底,一扭一扭地装进了那条蛇形巷道。
        中年男人摆正了篓子,蹲下身子捡那撒了一地的破烂物件,一样一样地往里装,小孩凑过来帮他捡,中年男人来了兴趣,问:你偷出来换象糖吃,不怕打?小男孩听了,嘴巴搠了起来,能挂好几个油瓶,说:是我阿爸的。前几年他打了阿妈一顿,阿妈哭了。我就拿阿爸的鞋底,阿妈晓得了,就打我。说完抿紧嘴,现出愤愤的表情来。
        “你阿爸打你阿妈打的凶吗?
        “很凶的。那一次我阿妈起床后,阿爸还给她洗了脸,阿妈还笑呢。从此后,我阿爸出了远门,好久没有回来。小男孩说到这,有些鄙咦了,他俩个没的脸。
        中年男人听了,呵呵笑起来,挑起担子对孩子说:咱们回家去,告诉你阿妈,说这糖果钱不要了。说完,担子在肩上一闪一闪的,沿着蛇形小道装进去了。
        少妇家那晚一夜没关灯到天亮。
        …………
        一年以后,挎拉镇真名字叫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一带出现了一个人人都厌恶的疯女人。整天疯颠颠胡言乱语,有时公然在街上抢人。要么还向男人发牢骚。男人的,女人的X“。挎拉镇的人对她恨之入骨,可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就连很小的小孩看见她也抛石头。不久,这疯女人又变了,带着乳罩,穿着短裤,在街上疯跑,见男人只是嘻嘻地傻笑。跟着挎拉镇来来往往的车辆南北乱窜。不知为什么,这条镇上的狗见了她异常亲切。
        外地一辆东风到挎拉镇拉山货,这疯女人又拦人家的车,司机是个刚从驾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不知是看疯女人可怜,还是要耍慷慨。给了她五元钱,可是车刚一发动起来,又爬人家的车,想再拿人家车上的西瓜,不料一脚踩空。于是不幸的事发生了,疯女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了。
        外地司机本想一走了之,可是几条油光可鉴的狗硬是围住他狂叫不止,一时脱不开身,后来一下子围了好多人,其中一个佬表拿着根扁担一看疯女人的尸体,火冒三丈,叫喊着要跟司机拼命。说这疯女人是他婆娘。人越围越大,又来几个,声称是疯女人的叔叔、侄子。人哗然,那司机头上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烟敬了一圈又一圈。跪下来求疯女人的族人和亲戚,没有一个把脸放晴。司机的家属也来了,双方开始谈判赔偿生命费和埋葬费。
        自称疯女人的男人一张口就要一万元。可胡须头发皆白的疯女人的叔叔说这丫头从小没爹没娘靠他养着,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一万元钱断然不笔,扔摆出一副拼命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煞是心寒。司机家属只好升到一万五千元,叔叔眉目顺了,可疯女人的侄子说这不行,人命这么不值钱。又要和司机拼命的样子,交通部门和公安部门联合调解也不行。疯女人的男人一帮青壮族人,更是虎视眈眈。
        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定下来了,疯女人的生命费和埋葬费一共是二万五千元整。族人和亲戚们都有所得,从此以后挎拉镇人一提起不知从哪里来的疯女人,没有一个人不吐舌失的。疯女人值二万五千块,有人传言,这疯妇女人是前两年跟收破烂的中年男人跑掉的那个小少妇。
        有一天,挎拉镇的狗们在街头汪汪乱咬,厮杀声一片,惊天动地混战了一场,人们看才知是为了抢一根骨头,不禁都寒起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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