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09期38
文学研究
无解的自我——评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
邬嘉仪
寻自己纵然在日本文坛,《脑髓地狱》有“日本推理小说四大奇书之首”的桂冠,但与本格派推理小说以层层铺垫的解密为主的写法不同,《脑髓地狱》更像是将一位精神患者编造的碎碎念整理之后的杂糅之作。梦野久作似乎并不希望读者轻易读懂——长篇精神分析论文、新闻报道、剧本、遗书、回忆录等内容构成整部小说的核心部分,其中又大量使用专业名词、方言俚语、古文俳句、传说故事等等。作者费尽心思将读者拉入一个构造精妙的迷宫,然而读者才对迷宫有所思路却尚未有定数时,又被急匆匆地拉入下一个迷宫。如此循环了几次,直到呈现一个模糊的出口,却戛然而止。
和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读者首先需要寻的是“我是谁”,然而主人公和读者却莫名其妙被卷入吴家“诅咒”在现代灵验的案件。直到案件真相揭晓,读者也仍然不能明晰“我是谁”,只有模糊的猜测萦绕在脑海。然而,借着正木博士对“阿呆博士”的推理故事的叙述中,作者已然潜藏着对他在这篇小说中所使用的叙述诡计的得意与骄傲:“解开谜题的钥匙从一开篇就已经出现,而读者则绝对不会发现,只会感到自己陷入了
幻觉、错觉以及倒错观念的漩涡之中……谁让这是最高妙的脑髓小说的谜题呢。”如此,读者便有必要从开头去寻作者希望我们追寻的真相。
小说以主人公从一间房间醒来,看见一切都是陌生之物,所想的一切归于空白开始。主人公期望从衣服、物件的倒影、墙壁的感觉中寻自己的身份,正当一切无解时,一个陌生的女声呼唤他为“大哥”并且恳求他应声。在一种诡异甚至是灵异的气氛下,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焦虑、恐惧与迷茫也随之涨到高潮,直至女声减弱消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主人公抓住了给他送饭的一双女人的手问他:“我的名字是什么?”随后,在女人的尖叫声以及主人公莫名的狂笑中,小说进入正式的叙事。结合整部小说中自我身份的无解,小说的开头几乎可以用“空白”来概括:主人公是“空白”的,因为他无法确认自己是谁;主人公所存在的地方是“空白”的,除了环境空白还因为他甚至无法确认这个地方是否存在;主人公所听所见所感是“空白”的,因为他无法确认女声的呼唤以及其他细微的声音是否存在。然而,令主人公与读者感到迷惑与恐惧的最根本原因并非是“空白”,而是这“空白”之下隐含的“无法确认”。无法确认,无法定义,无法描述,主人公以及他所感知的世界是否存在本身便是一个问题。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一切都需要通过他人才能逐渐明晰与构建。正如萨特在1945年探讨“存在”本身时所写的剧本《禁闭》中的三个主人公一样,在没有镜子以及无法确认自己本身到底是否“存在”的情况之下,需要通过彼此的语言及情感沟通才能定义自己到底是谁。《脑髓地狱》里的主人公也是如此,然而直到最后他仍然无法明确地定义自己,他的“自我”仍然处于“那种可怜的健忘症状态之中”,即是无解。
那么,小说里难道就没有什么是可以确认的么?有的。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在吴氏一家男性历代受到的精神失常“诅咒”之下正木博士关于脑髓的论证。不如说,这就是小说中最像推理小说的部分。关于正木博士所说的“脑髓并非思考的器官”以及心理遗传理论的说法,小说大篇幅使用了非小说文体的文章进行叙述——疯人地狱邪道祭文《疯人的黑暗时代》、正木博士访谈录《地球表面乃是疯人最大的解放场》、以“侦探小说”形式叙述的论文《脑髓并非思考的器官》、学术论文《胎儿之梦》、手记《空前绝后的遗书》。同时,以上的章节也难以用单一文体确定,比如《遗书》一文中便同时夹杂着包括批注、字幕、场景等明显体现为电影剧本的形式。正木博士所提出的心理遗传理论,把胎儿的十月都定义为是在做一场关于人类进化以及与家族史有关的梦境,胎儿的出生则是在噩梦中惊醒的阶段。而精神病患者的,则需要从他的家族史中寻根源。这便与名为吴一郎的男子先后奇怪地勒死自己的母亲和身为未婚妻的表妹吴真代子的案件相连接。推理案件的真相是看推理小说的读者的阅读期待,或者说是义务。然而这却不是主人公的义务。因为,读者的“存在”已然是可以确认的,但是主人公本身的“存在”不仅是读者甚至是他自己或者是作者都无法确认。在“存在”本身即是一个问题的情况之下,其他的一切包括案件都只是为了最终的目的“寻他本身”而服务而已。
“我到底是谁?”直到最后,作者也并没有给出答案。《拉康:镜像阶段》中如此说道:“不能以自己本身来度过自己一生的人类的悲剧是主体在构成自己原型的那个原始的地方就这样注定了。”小说的最后以同开头一样由间断拟声词组成的句子“嗡……嗡……嗡”作结,以朦胧的声音开始,以朦胧的声音作结,主
人公似乎是已经明白了什么但其实一直在原点。无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拥有与本部小说同样开头和结尾的小说曾被小说人物若林博士提及。而若林博士提及的这部“收容在医院里的另一位年轻大学生完成”的小说内容与《脑髓地狱》的全文并无二致。若林博士甚至狡黠地评价这部作品为“只有精神病患者才写的出来的、充满恐怖妖气的作品”,再结合梦野久作的笔名来源——精神恍惚、成天做白日梦的人,便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主人公是否便是作者?若是如此,对整部小说就会有不同的解释,甚至可以与梦野久作在1928年发表的《瓶装地狱》进行对比分析。那便如《瓶装地狱》相似,整部小说看似是独立的世界,但案件充斥着作者隐形的介入。
推理案件只是作为一种手段存在于小说里,真正的目的是推理自己是谁,但最终导向的却是无解或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这是否如同小说结尾所说的,整个故事都是胎儿在十月怀胎阶段的梦境?无解。这是一部导向自身存在的推理小说,也是梦野久作借助文字所创造的巨大梦境。但能确定的是,这种对“存在”的探寻在小说里应该是无尽的轮回。真正的自我,也就此消融在复杂的能指链条之中。
作者简介:
邬嘉仪,女,华南师范大学本科生,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