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物命运与历史悲剧的结合
谢晋对人物情感与命运的揭示则更紧密地联系了具体的政治因素的必然性影响，是一种政治伦理化的现实写照。谢晋的代表作《天云山传奇》叙述了一个富有传奇彩的悲喜剧故事。1978年冬天，地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吴遥到外地疗养之前，特别吩咐所有重大问题必须等他回来以后再处理。此时，一位叫周瑜贞的人特意访问宋薇，宋薇是组织部副部长，也是吴遥的妻子。周瑜贞向宋薇详细地描述了她在天云山的所见所闻。她说在天云山遇见了一个叫罗的马车夫，现在还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当宋薇一听到“罗”这两个字时，心里非常紧张，她回想起2O多年前与罗从相识到相恋的经历。可是，不久罗就被莫须有的罪名打成右派，下放到山村进行劳动改造。而宋薇则被调到党校学习，在原考察队政委吴遥的压力下，她被迫与罗分离，最后与吴遥结婚。周瑜贞还向宋薇介绍她在罗家做客的见闻：罗与妻子冯晴岚的生活难以为继，冯晴岚现在是山村的小学教师，体弱多病。宋薇觉得周瑜贞已经了解了她与罗过去的不少情况。随后，宋薇收到一封冯晴岚的来信，这封信使她了解了冯晴岚与罗的结合、生活情况。第二天，宋薇先给冯晴岚寄去了三百元钱，然后才赶到办公室主持会议。但是，会议刚开到一半，就被吴遥的电话打断了，他要宋薇赶快回家。这时，吴遥与宋薇的种种矛盾终于爆发了。就在几天之内，发生了一系列重要事情。一是罗的书稿已经引起省委的高度重视；二是冯晴岚已经病危，正在抢救；三是罗的平反结论还没有下，宋薇决定与周瑜贞一起去地委第一书记。冯晴岚在弥留之际，听到了罗的书稿得到省委重视这一好消息。她死而无憾。罗平反后被任命为天云山特区建设指挥部党委书记，而宋薇与吴遥最后
却分手了。宋薇亲自来到冯晴岚的墓前向她告别，恰好看见罗在冯晴岚墓前默哀。她等罗走后才在刻有“晴岚之墓”的石碑前，虔诚地献上一束鲜红的杜鹃花……
谢晋新时期电影所反映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是十分单纯而独特的，整个新时期电影的基调是反思——对“”乃至“”前极“左”历史的政治性反思。新时期中国一代电影家的一个突出“情结”，就是展现当时众记忆犹新的“”的灾难与创伤。他们在经历了讴歌与控诉同在的大浪潮之后，开始把自己内心的酸楚倾注在直面“”留下创痛的人物塑造上，主要表现英雄人物为了坚持理想、正义、真理，备受肉体和心灵的折磨，一切美好的东西遭到毁灭等种种破碎心灵的哭诉，从而赢得了极为广泛的认同。
谢晋的《天云山传奇》是对“”的灾难乃至新中国成立后l7年间社会发展中极“左”的历史政治性创伤进行深刻反思的代表作品，是典型的新的政治影片，集中体现了以家庭空间为叙事、以奉献型主人公的理想人格为价值追求，对历史进行道德化褒贬的特点。在美学形态上，尽管谢晋也采用了通俗情节剧的叙述方式，但电影中的主人公不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英雄，不再具有超凡脱俗的心智。过去那些“革命英雄”的形象被悲剧化了，这些人物自身
的主动性和力量往往都受到一种超越于个人的历史背景和罪恶势力的支配，主人公无法解决面临的困境。因此，这部影片不能继续像过去一样，让主人公在政治权威的帮助下，克服所有被编织进叙事中的现实矛盾，而是采用另一种叙事策略来完成影片对意识形态主流性和故事内容伦理化的双重表述。
二、独特性格的女性形象的塑造
影片《天云山传奇》的主要艺术成就之一，就是谢晋对宋薇这个社会主义时代悲剧人物的新发现。宋薇是贯串全片的女主人公，谢晋把她的心理起伏变化与人物性格相结合，把人物的情感性和历史的思辨性相融合，通过画面的时空交叉揭示人物的复杂性格，从而创造了宋薇这一极具社会历史内涵、人生价值意义以及关于伦理道德观念等多方面启示的
典型形象。谢晋主要把宋薇的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叠加起来，不仅为宋薇提供了悲剧性性格产生的特定历史、文化背景，而且还把她的爱情生活、个人命运与政治风云紧密联系在一起。如谢晋把宋薇置身于反右运动的历史背景和新时期的反思文化背景中，使人物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揭示其由于性格软弱，因而在政治上较为盲从。她纯洁的政治灵魂受到不断的愚弄，并造成个人情感上的伤害，既失去纯真的爱情，又无法忍受无爱的痛苦，不断遭遇“组织”与个人、“革命”与爱情、背叛与忠诚各种矛盾的折磨，形成盲从而虚荣、单纯而软弱的两重性性格。其性格的复杂性和变化发展，主要是年轻时“纯真交织着虚荣”、中年时“沉稳交织着痛苦”。但是，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宋薇在感情上终于醒悟，在政治上也终于觉悟，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事实上，与谢晋电影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宋薇这一形象真实地展现了她
悲剧性的复杂性格。从人物形象的道德意义上看，谢晋认为宋薇的形象在控诉极“左”路线对伦理、道德
的破坏，对正常家庭生活、爱情生活、政治生活的破坏等方面，具有震撼人心的作用。从社会意义上看，宋薇是特定历史条件所致残的天真的灵魂，是受蒙蔽、愚弄，最后觉醒的一代人的缩影，其性格中体现的社会历史文化和人生价值意义
使人思索，富有历史思辨的力量。这一成功人物形象的刻画，既标志着中国传统电影艺术的飞跃，又体现了中国电影审美形象的新发展。但是，由于谢晋对政治因素的过分偏爱，削弱了艺术的感染力量，因而宋薇这一形象塑造的创新度与悲剧性的震撼力这一形象。
三、传统与现代叙述手法借鉴、创新
谢晋在《天云山传奇》这部影片中对传统与现代情节剧叙事手法进行了全面的整合，超
越了当代中国伦理情节剧的叙事模式。从表面的故事形态看，他的影片基本遵循情节剧的叙述模式，具有明确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其线形的故事结构和顺序的叙事方式体现
了丰富的情节，运用悬念和突转等手法强化了戏剧性的元素。谢晋也是学戏剧出身的，他深知戏剧性叙述的重要作用，特别注重吸取中国传统戏曲和小说的叙事手法，讲究故事的传奇性、抒情性。他继承并发展了中国电影史上优秀电影艺术家郑正秋和蔡楚生等导演的创作传统，使影片的艺术创造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审美境界。谢晋并不是固守传统的人，他们把传统叙述方法与现代叙述方法进行创造性的融合，并取得了巨大成功。
谢晋的《天云山传奇》在艺术创新上的成功探索主要在于叙事方式上的别具一格，代表了他新时期以来对传统与现代电影叙事艺术探索的新成果。其中，在叙事结构方面，谢晋不仅实现了对以往注重单叙事结构等传统手法的超越，而且也达到了传统与现代叙事手法的多层次融合，丰富和发展了民族化的叙事手法。这种融合主要表现在如下四方面：
第一，整体情节与部分情节叙事结构的融合。影片是以主人公罗与吴遥不同的政治命运的变迁为整体情节，确立了善与恶、“好人”与“坏人”相对立的基本叙事格局。影片以三个女性的经历、命运的变化以及对生活的态度作为部分情节，从侧面展示了吴遥与罗两人之间的矛盾。影片结合了宋薇、冯晴岚和周瑜贞三个不同女性与罗的不同关系，引出了她们各自对罗的不同看法，从而成为相对独立的叙事段落，其中主要以宋薇的心理矛盾来推动情节的变化发展。影片采用了以三个女性的眼、声音展开故事的叙事方式。最初是周瑜贞发现了罗、冯晴岚这两个传奇式的人物，正是通过她的视角把罗与冯晴岚介绍出来，她所看到的是罗和冯晴岚的今天；然后通过宋薇的痛苦回忆展现了她与罗在反右运动前后及反右运动中的生活图影；最后通过冯晴岚着重讲述了反右以后她与罗的苦难遭遇。这三条具有明显区别的线索为故事情节的展开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打下了基础。罗与吴遥的故事主线把他们各自的事件连接起来，从而又使三个女性各自的故事叙述完毕后共同汇入故
事主线，大故事包孕小故事，使两者之间具有内在的因果联系。这样，既展示了不同时代背景的变化内容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情感，又超越了传统线形
叙事结构的表现力度。
第二，全知叙事与自知叙事不同叙述角度的融合。所谓全知叙事，就是作者站在自己的立场全知全能地用自己的观点叙述故事、描述人物、安排结局。《天云山传奇》在总体布局上使用了这种全知叙事，如对整个故事外在框架的设置、许多客观性描述的片段。而在每个女性的自述内容中，作者转换了叙事角度，采用自知叙事。所谓自知叙事，就是以作品中人物的视角看待现实、讲述故事，而不采用作者的视角来看待现实、讲述故事。自知叙事能够表现人物的立场、倾向。在《天云山传奇》中，作者通过三个女性的眼光叙述故事，观众通过三个女性的眼光看故事。三个女性的回述是各不相同的，每个人都带有自己的角度和感情彩，构成多角度、多层次、多彩的叙事方式，叙述变化丰富、生动感人。周瑜贞以好奇而幽默的语调、明朗而尖锐的感情彩，叙述了自己在天云山巧遇马车夫罗，并注意到
罗在政治上、生活上的实际处境。宋薇是在自我解剖式的、悲剧性的回忆中，以充满悔恨、惆怅、揪心的感情，叙述自己的爱情与人生的悲剧。冯晴岚则用深情、朴素的心声，以给宋薇写信的形式来自述她与罗的爱情生活，这是以谈心、交心的形式来展示的。尽管这些女性的视角和叙述角度带有各自特有的个
人立场和情感倾向，但其自知叙事还在于加强全知叙事的立场原则和内在含义，是为了归顺于一个共同的叙事指向，即主流化意识形态的家庭、社会、历史的伦理化表述。
第三，历时叙事与共时叙事不同叙述时空的融合。《天云山传奇》这部影片中三个女性所叙述的故事与整个大故事具有共时性，如罗与冯晴岚的家庭生活以及冯晴岚的病逝，与宋薇积极准备为罗平反受阻是共时的。这些事件相互之间与整个大故事的叙述结构又存在次序关系和因果关系，如周瑜贞在天云山对罗生活状况的所见所闻，是引起宋薇回忆自己与罗爱情的原因，而罗要求平反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和及时处理，又是吴遥极力阻扰的结果。由此，现代的共时叙事加强了传统的历时叙事，两者交叉运用使这部影片的结构更为紧凑。
第四，娱乐性叙事与探索性叙事不同叙述效果的融合。娱乐性叙事一般有悬念和结局，悬念刺激了观众想知道结果的欲望，结局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悬念始终吸引着观众对影片的注意，从而使观众忘记自我投身其中。探索性叙事一般设法让观众与影片间离，以引起观众对影片的思索，故一般不采用悬念，而侧重描述生活本来的面貌和人物本身的情感、
精神表象。《天云山传奇》结合了这两者的优势，充分展示了两个使观众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现实生活”，两者相互并置，彼此交织在一起。于是，在愉悦观众的同时，又刺激着观众的观看欲望。影片开头以周瑜贞的偶然发现、好奇而幽默的叙述，以及她的旁白构成了影片的悬念，并由此引出一系列怪事：罗作为一位衣食无着的马车夫，原来就是一位对天云山开发颇有研究的专家，他收集的开发天云山的资料非常有价值，引起了省委领导的重视。但是，他还戴着右派和反革命的帽子，妻子冯晴岚则身患重病，生命垂危。周瑜贞到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宋薇，催促她尽快处理罗
平反的事情，却遭到身为组织部部长吴遥的反对。吴遥为什么会极力反对?罗最后能否平反?冯晴岚是否能活下去?这些悬念刺激着观众的观看欲望。随着叙事的展开，影片展示了罗与宋薇的初
马车夫恋场面以及罗被划为右派后的不公正待遇，尤其是宋薇对爱情的背叛，使观众愈发关注罗的命运。然而，每一个女人对罗或家庭或社会或爱情生活的叙述，在影片中又多是从各人心理的角度来展现的，故营造了对事件叙述的特定空间氛围，从而具有间离性效果。可见，两种叙事的融合造成了双重效果，使观众对影片产生强烈的观赏兴趣和情绪反应，并对影片生发深切的内涵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