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从梅花说到美
    从梅花说到美
丰子恺
梅花开了!我们站在梅花前面,看到冰清玉洁的花朵的时候,心中感到一种异常的快适。这快适与收到附汇票的家信或得到full mark(满分)的分数时的快适,滋味不同;与听到下课铃时的快适,星期六晚上的快适,心情也全然各异。这是一种沉静、深刻而微妙的快适。言语不能说明,而对花的时候,个人会自然感到。这就叫做“美”。
美不能说明而只能感到。但我们在梅花前面实际地感到了这种沉静深刻而微妙的美,而不求推究和说明,总不甘心。美的本身的滋味虽然不能说出,但美的外部的情状,例如原因或条件等,总可推就而谈论一下,现在我看见了梅花而感到美,感到了美而想谈美了。
关于“美”是什么的问题,自古没有一定的学说。俄罗斯的文豪托尔斯泰曾在其《艺术论》中列述近代三四十位美学研究者的学说,而各人说法不同。要深究这个问题,当读美学的专书。现在我们只能将古来最著名的几家的学说,在这里约略谈论一下。
最初,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这样说:“美的东西就是最适合于其用途目的的东西。”他举房屋为例,说最美丽的房屋,就是最合于用途,最适于居住居的房屋。这的确是有理由的。房子的外观,无论何等美丽,而内部不适于居人,决不能说是美的建筑。不仅房屋为然,用具及衣服等亦是如此。花瓶的样子无论何等巧妙,倘内部不能盛水插花,下部不能稳坐桌子上,终不能说是美的工艺品。高跟皮鞋的曲线无论何等玲珑,倘穿了走路要跌交,总不能说是美的装束。
“美就是适用于用途与目的。”苏格拉底这句话,在建筑及工艺上固然讲得通,但按到我们的梅花,就使人难解了。我们站在梅花前面,实际的感到梅花的美,但梅花有什么用途与目的呢?梅花是天教它开的,不是人所制造的,天生它出来,或许有用途与目的,但人们不能知道。人们只能站在它前面而感到它的美。风景也是如此:西湖的风景很美,但我们绝不会想起西湖的用途与目的。只有巨人可能西湖来当镜子吧?
这样想来,苏格拉底的美学说是专指人造的使用而说的。自然及艺术品的美都不能用他的学说来说明,梅花与西湖都很美,而没有用途有目的,姜白石(姜夔)的《暗香》与《疏影》 为咏梅的有名的词,但词有什么用途与目的?苏格拉底的话,很有缺陷呢!
暗香 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也是思想很好的学者,他想补足先生的缺陷,说“美是给我们快感的。”这话的确不错,我们站在梅花前面,看到梅花的名画,读到《暗香》、《疏影》,的确发生一种快感,在开篇处我早已说过了。
然而仔细想一想,这话也未必尽然,有快感的东西不一定是美的。例如夏天吃冰淇淋,冬天捧热水袋,都有快感,然而吃冰淇淋与捧热水袋不能说是美的。肴馔入口时很有快感,然厨司不能说是美学家。罗马的享乐主义者们中,原有中是肴馔的人,说肴馔是比绘画音乐更美的艺术。但这是我们所不能首肯的话,或罗马的亡国奴的话。照柏拉图的画做去,我们将与罗马的亡国奴一样了。柏拉图自己命是遥传,这样说来,绘画音乐雕刻等一切诉于感觉的美术,均不足取了(因为柏拉图是一个轻视肉体而贵重灵魂的哲学家,肴馔是养肉体的,所以被蔑视)。故柏拉图的学说,仍不免有很大的缺陷。
于是柏拉图的弟子亚里斯多德,再来修补先生的学说的缺陷。但他对于美没有议论,只有对于艺术的学说。他说“艺术贵乎逼真。”这也的确是卓见。诸位上图画课时,不是尽力在要求画得像吗?小孩子看见梅花画五个圈,我们看见的都赞道:“画的很好。”因为很像梅花,所以很好。照亚里斯多德的话来说,艺术贵乎自然的模仿,凡肖似实物的都是美好的。这叫做“自然模仿说”,在古来的艺术论中很有势力,到今日还不失为艺术论的中心。
然而仔细一想,这一说也不是健全的,倘艺术贵乎自然模仿,凡肖似实物的都是美的,那么,照相是最高的艺术,照相师是最伟大的美术家了。用照相照出来的景物,比用手画出来的景物逼真的多,则照相应该比绘画更贵了。然而照相终是照相,近来虽有进步的美术照相,但严格的说来,美术照相,只能算是摄制的艺术,不能视为纯正的艺术。理由很长;简言之:因为照相中缺乏人的心的活动,故不能称为正格的艺术,画家所画的梅花,是舍弃梅花的不美的点,而仅取其美的点,又助长其美,而表现在纸上的。换言之,画中的梅花是理想化的梅花。画中可以实行理想化,而照相中不能。模仿与理想化——此二者为艺术成立的最大条件。亚里士多德的话,偏重了模仿而疏忽了理想化,所以也不是健全的学说。
以上所说,是古代最著名的三家的美学说。
近代的思想家,对于美有什么新意见呢?德国有真善美合一说及美的独立说;二者正相反对。略述如下:
近代德国美学家包姆加敦(鲍姆加登)(Baumgarten,1714—1762)说:“圆满之物诉于我们的感觉的时候,我们感到美。”这句话道理很复杂了。所谓圆满,必定有种种的要素。例如梅花,仅乎五个圆圈,不能称为圆满。必有许多花,又有蕊,有枝,有干,或有盆。总之,
不是单纯而是复杂的。但一味复杂而没有秩序,例如在纸上乱描了几百个圆圈,又不能称为圆满,不成为画。必须讲究布置,还有统一,方可称为圆满。故换言之,圆满就是“复杂的统一”。做人也是如此的:无论何等善良的人,倘过于率直或过于曲折,绝不能有圆满的人格。必须有丰富的知识与感情,而又有统一的见解的人,方能具有圆满的人格。我们用意志来力求这圆满,就是“善”;用理知来认识这圆满,就是“真”;用感情来感到这圆满,就是“美”。故真、善、美,是同一物。不过或诉于意志,或诉于理知,或诉于感情而已。——这叫做真善美合一说。
反之,德国还有温克尔曼(Wincklemann,1717—1768)和雷讯(莱辛)(Lessing,1729—1781)两人,完全反对鲍姆加登,说美是独立的。他们说:“美与真善不同,美全是美,除美以外无他物。”
但近代美学上最重要的学说,是“客观说”与“主观说”的二反对说,前者说美在于(客观的)外物的梅花上,后者说美在于(主观的)看梅花的人的心中。这种问题的探究,很有趣味,现在略述之下:
美的客观说,始创于英国。英国画家霍格斯(贺加斯)(Hogarth,1697—1764)说:“物的
形状,由种种线造成,现有直线与曲线。曲线比直线更美。”现今研究裸体画的人,有“曲线美”之说。这话便是霍格斯所倡用的。霍格斯说:“曲线所成的物,一定美观。故美全在于事物中。”倘问他:“梅花为什么是美的?”他一定回答:“因为它有很好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