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骁捷
来源:《文学教育》 2012年第9期
内容摘要: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陌生女人的宗教之爱,透过文本的空白至今仍然深深的影响着现在,展现了经久不衰的魅力。
关键词:宗教之爱 空白 虚无
斯蒂芬·茨威格的魅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退,书店成排成列的“茨威格”以及私人藏书架里的“茨威格”,可以向我们证明这一点,尤其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震撼人心的魅力仍旧常读常在。疑问也就在此提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究竟是什么?它又究竟是如何震撼我们的内心的?
我尝试着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解答:陌生女人用她的宗教之爱,透过文本的不确定性和空白,穿越时空,向这个虚无的时代里陷于人生困境的人们提供了终极关怀。
一.宗教之爱陌生女人的来信
学界内盛行的是运用女性理论来分析所谓男性中心的霸权,这回避了我们的疑问,将研究者的后背朝向了我们。近年来的学者又将视线投向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将这个女人的不可思议的爱解读为—种心理激情甚至一种心理疾病,或者干脆与作者茨威格的生平结合解析陌生女人。仿佛精神分析已经给出了我们答案,这个陌生女人病态的心理激情震撼了我们内心,但这个答案显然还不够透彻深刻,仅仅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心理激情真的足以使高尔基“激动地难以自制,毫不羞耻地哭了起来?”,使我们感到灵魂的震撼?面对这样一个难题,我愿意做出自己一些判断,提出一些片面的见解,来启发继续的研究。
为了使接下来的论述更加可信,我们先来奠定“宗教之爱”的理论基础。社会学家们关于宗教是什么即宗教的定义问题的无休止的争论还在继续着,我们无法直接获得一个明晰的定义来帮助理解宗教。实质性定义的拥护者用对“神灵”、“超自然的存在物”等的信仰来界定宗教的本质;功能定义者从宗教对个体和社会的影响——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来界定宗教;只要是谈论现代西方宗教社会学,就永远无法绕开的马克思则说道:“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不过以上提及和未提及的经典的论述为我们理解宗教提供了许多有益的线索。
我尝试从宗教的本质论、功能论出发,抽离出宗教的内核性的三要素:终极性(生存的目的)、依附性(弱化自我强化他者)、非功利性(无私奉献,无关世俗生活的直接目的)。
为减少生存的痛苦,我们将终极命题(终极性)交付于“神”,弱化我们自身以依附于神明(依附性),但这个人造的上帝并不能为我们直接的带来各种生活中利益(非功利性),我们的祈祷,更本质的是为了让这个超自然的存在来代替我们回答我们自身的种种困境(终极性),庇佑我们使我们免致痛苦。
我所谓的宗教之爱脱胎于人们对于超自然的神明的信仰之爱,它拥有宗教的三个内核,但它不同于有体组织、宗教仪式、宗教经验等形式外衣的宗教信仰,它强调的是个人的心理体验,更倾向于一种脱去了形式的外壳的本能和冲动。陌生女人对R的近乎迷狂的爱正是对宗教之爱的最佳诠释。
1.终极性。文本在开篇不久就向我们叙述了陌生女人的“阴惨惨”的童年:“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它就象是一个地窖,堆满了尘封霉湿的人和物,上面还结着蛛网。”我们可以察觉少女时期的陌生女人的生活与R的生活之
间所存在的距离。她生活在“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R搬来之前的那家邻居“丑恶凶狠,吵架成性。他们自己穷得要命”,带有一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而R是一个富有的作家,和善、漂亮、优雅,即使是他的老仆人也显得“态度和蔼,神情严肃”。她“深居简出,不声不响”,R却声名卓著;她常遭莫名的欺侮,R则受人尊敬;她只有十几本便宜破旧的书,R却拥有漂亮的像工艺品的书。事实上她对自己童年生活的描述是建立在与R的生活的对比之上的。她将遇见R之前的人生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并且不仅仅是否定,她将本应当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极为简略的概括为“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仿佛她的前半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换句话说,她始终生活在一种毫无意义的虚无之中,直到R的出现。R的“不同”深深地吸引她,他深藏的“两面性”可以帮助她摆脱她的虚无,换言之,陌生女人对R的爱起于摆脱自身的渴望,她厌倦灵魂深处一无所有的生活。摆脱自身的渴望实际上又是渴望重新塑造自我,探寻生命意义的过程,最终陌生女人做出了选择——将她全部的生命意义都附属于R,从而完成了她的生命意义的探寻。
2.依附性。陌生女人的全部生命依附于R,而她的自我、自尊、自由从属于她对R的宗教之爱。她的爱好源自于对R爱好的揣度:因为R喜欢书本,她开始如饥似渴的读书;因为她“想”R是喜欢音乐的,她突然开始“练起钢琴来”。她的生活由R来决定:她穿的干干净净,掩盖衣服的补丁,尽管他从不看她一眼;她“整天什么也不干,就是在等你,在窥探你的一举一动”;R“出门旅行的那些礼拜里”,她虽生犹死。她甚至将与R的相关的物品神圣化:她亲吻R摸过的门把;偷了一个扔掉的雪茄烟头,把这
个烟头“视若圣物”,因为他用“嘴唇接触过它”;对R寓所的一次窥视望竟成为了她“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而对于自己的生活近乎达到了一种漠视的态度:由于过分关注R忽视了生命中的一次重大变故——母亲嫁人,而因此引发的搬家使她近乎绝望;在R的一次轻佻的试探下,迫不及待的献出了自己;为了养育与R所生的孩子她卖身了,又为了能够随时接受他的召唤而拒绝了美好的婚姻。陌生女人的整个生命在遇见R之后就不再属于她自己了,生命中的困惑、痛苦、希望、喜悦都依附于R,表现出一种近乎宗家的情怀:“我的心默默无声,专等候神,我的神思是从他而来,惟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很动摇”(《诗篇》,62:2)。
3.非功利性。接下来我们尝试寻宗教之爱与世俗之爱之间的差别中讨论下一点。世俗之爱建立在生殖的基础之上,也就是现实生活以及后代生命的延续。一方面,理论上它要求两性关系的基本平衡,而事实上由于生理、社会等因素并不能实现真正平等,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常常表现出一定的依附性,但是两性之间的承诺、“契约”因为有了社会舆论和法律的保障所以不致轻易地撕毁,因此我们可以说世俗之爱的一个特点是,依附下的平等。在这一点上宗教之爱尽管与它大为不同但仍有相似之处,所以让我们继续寻下一点根本区别。世俗之爱是指向现实生活的,它注定了无法摆脱功利性的目的,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非常能体现这一点,它所描绘的婚姻爱情生活与经济是紧密相关的,假如没有经济基础这点,那么伊丽莎白与达西、简与宾利,几乎是不会有任何未来可言的,恰如开篇所言的“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那样,世俗之爱在根
本上就是庸俗的、功利的。而我们反观陌生女人的一生却发现了截然不同的一面。陌生女人的爱是超越的:她因为怕R的疑心以及保证他无拘无束的生活而选择独自承担后果——生育抚养他们的孩子,她“为了这可能有的一小时的相会”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婚。她没有让她的爱从属于生活,而是让生活从属于对于R的爱,甚至应当说她的爱就是她全部的一生。这样我们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宗教之爱与世俗之爱之间的不同就是非功利性与功利性的不同。
二,召唤结构
陌生女人对于R的宗教之爱使我们的灵魂感到震颤,主要是文本的不确定性和空白带来的。我们在这种空白当中带入了自己时代的经验和理解,最终与陌生女人的宗教之爱遇合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德国接受美学家伊瑟尔认为“作品的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不确定性和空白构成了文学作品本文的基本结构,这就是“召唤结构”。它可以激发读者去确定,去填补,在这种想象性再创造中与作者共同把文本由潜能变为现实。《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正是充分地运用了这种文本的不确定性和空白将它的生命力延续至今。
小说涉及的人物大部分是没有姓名的,即便是男主人公也只有一个意义不明的代码一“著名小说家R”。《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为了向我们展现陌生女人的爱而将人物的塑造搁置,因此他们全都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小说叙述的背景也是如此,没有具体的时代背景,既像是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又像未来
的某一个片段,而提及的地点如维也纳、因斯布鲁克等毫无地域的特征,像是几个迫不得己才临时编出来的代号,就像“R”这个名字一样可以任意的替换,即便说它是发生在中国也未尝不可,这也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中国翻拍后如此妥帖不露痕迹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模糊和空白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茨威格在表现他那个时代的思想风貌方面的不足,使得同时代及后来的学者对茨威格小说的思想内涵评价不高,甚至颇有微词,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应当越来越清醒的意识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所展现的精神灵魂的力量并不因缺乏对时代的表现而有所减弱,相反它的力量正是因为文本的不确定性和空白所建构的“召唤结构”才能突破时间和空间限制震撼我们的灵魂。
透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不确定性和空白,我们仿佛看见这是发生在不远处甚至我们身边的一个微不足道却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们不断的拉近与她的距离,又无限的远离着她,她生活在我们身边,她生活在别处。另一方面,我们在文本的空隙中带入了我们时代的语境,我们理解宗教之爱的语境,它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虚无。这份虚无感事实上是延续两次世界大战后人们对荒诞、无序、丑恶的世界不信任,世俗的神——理性,被摧毁了,宗教的神已经死了——“上帝死了”,我们忽然发现自己在文明高度发展的社会中竟然一无所有。事实上,经历过世纪灾难的茨威格已经痛苦的呼喊过,那一场又一场无意义的战争“把我们这个时代搅得这么可恶、这么绝望、这么一糟到底的悲惨,使这个时代只有什么也不信的信仰”。战争暂时停止了,但它摧毁了一切,惟独把绝望与虚无留给了我们。面对这种困境,《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告诉我们,至少我们可以还依靠宗教之爱。
在文本中,陌生女人的死是值得玩味的。她是在疲惫、流感的侵袭和儿子病死的打击中死去的,这些因素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她与R的孩子死,即她与R的最后联系的断裂。陌生女人的一生都是属于R的,与他联系的中断使她赖以生存的宗教之爱失去了凭依,她的生命意义就此终结,生命也就此结束了。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部分都是“嵌套结构”的外壳,但两部分却出现了明显的差异。开头部分R看似悠闲实际上却是无所事事的生活,显示出R身上沉重的虚无感,“‘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很快地在他脑子里一闪,他心里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与此相适应的也是琐屑平淡的叙述方式,实际上从R不断追求玩弄女性的行为也能看出,功成名就的R始终生活与他的虚无之中;结尾部分R突变,展示出复杂澎湃的内心活动,“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表述灵动丰富、轻盈梦幻。对于这种突变,我们可以试着回答说,陌生女人的宗教之爱解答了R的虚无的困境,她以同样的方式,以宗教之爱的终极性使我们尽力摆脱虚无的人生困境。
参考文摹:
[1]胡经之、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2]斯蒂芬·茨戚格:(回归自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
[3]斯蒂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张玉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4]孙尚扬:(宗教社会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周骁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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