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去来兮辞并序》看陶渊明的归隐之痛
    说到陶渊明的归隐,大家熟知的理由是他不甘束带见督邮,“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于是愤而挂绶,回乡去过那种自尊、自由、自适的生活。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他陈说的归隐理由有四:其一,“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即“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无法适应官场;其二,“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身居官场,身心俱痛;其三,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其四,“程氏妹丧于武昌”,急于奔丧。
    不管怎么说,陶渊明在官场过得不如意,“及少日”,便“眷然有归欤之情”。联想到孔子在陈 “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的慨叹,更能体悟陶渊明在官任上的困窘与思乡、归乡之情切。
    那么,归园田居后,他乐享自由、恬然自适,自然是无可置疑的了,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这样的例证于陶诗中也可以随处翻检得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其五)》)、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八首(其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朱文公就认为“《归去》一篇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尤怨切蹙之病”(《楚辞后语》
)。梁启超的看法更为直截了当:“(陶公)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他最能领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觉人生的妙味。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得出来。”(《饮冰室合集·陶渊明》)这种观点差不多已成为“千古之确论”。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香蕉的英文    然而透过他眄柯怡颜、容膝易安、涉园成趣、乐数晨夕、乐天安命的自说自话,我們仍依稀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与不甘,依然能体会到他内心深沉的焦虑、矛盾与痛苦。
    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心理防御机制原理分析,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表现出了典型的“甜柠檬心理”与“酸葡萄心理”。陶渊明在“知来者之可追”“觉今是而昨非”的彻悟之后,毅然决然选择归园,并极力铺陈“归去”的快意自得——途中归心似箭、心情舒畅(“舟遥遥以轻飏”“恨晨光之熹微”);及至家中,尽享天伦之乐、园中之趣、亲戚情话、琴书之娱、农事之悦、出游之欢——以此来减轻他从官场引退带来的焦虑、失望和痛苦。这些表现是与“甜柠檬心理”特征完全吻合的。《归去来兮辞》后两节,在作者对田园生活的津津乐道中,不时夹杂“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乐琴书以消忧”“胡为乎遑遑欲何之”等显示焦虑、惶惑、不安、不甘心理的语句,表现出他又试图通过贬抑官场来减轻或冲淡自己对官场的欲望,平复自己的焦虑情绪,这反映出的正是他的“酸葡萄心理”。这两种心理共同
突出地体现了他对官场或因离开官场从而失去了的某些东西的牵念。他的琴书自娱,乃是为了“消忧”。倘无深忧,何须有意消解?“感吾生之行休”,与他的“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其一)》)其旨何其相似,我们怎能把它与“聊乘化以归尽”完全混同?纵然他一再宽解自己:“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聊简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然而仅一“聊”字,就透露出了他多少的无奈和不甘啊!
    其实,对待仕途、官场,陶渊明如何能够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先来看他为什么出仕。《归去来兮辞并序》中说,他“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出仕实在是为生计所迫,正所谓“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其十)》)。然而,纵然为官“违己交病”“心为形役”,但辞官后,原有的困窘处境有所改善了吗?八十余天的彭泽县令,获俸能得几何?妻儿嗷嗷待哺,衣食之困犹在,“贫贱夫妻百事哀”,他还没有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他的归园之乐,也仅是离开污浊官场、心性解放的短时“小乐”而已,他的躬耕垄亩,断非我们想像的衣食无忧的恣意任情的闲情逸趣。“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如此而已。
    要从深层理解陶渊明归园之后的痛苦,还需从陶渊明的“平生之志”谈起。
    陶渊明离开官场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深愧平生之志”。陶渊明的“平生之志”是什么呢?尽管他说过“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但我们显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他从小的志向就是远离官场,乐享田园。读陶诗,仅他的《杂诗十二首》中,提到志向的就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其二)、“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其四)、“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其五)等数句。“猛志”“志四海”,言志向之奋发、凌厉、远大,将其理解为陶公生来就愿龟居乡野、乐作隐士,显然是不适宜的。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其十六)》),陶渊明从小便爱好、流连儒家经典;其曾祖陶侃官至大司马,祖父陶茂担任过武昌太守,他出生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可以说他自幼便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价值观,不能不对他产生影响。刘熙载就曾云“陶渊明大要出于《论语》”(《艺概》)。清代李扶九甚至说“(《归去来兮辞》)末云‘乐天命’,几入孔、颜门户矣”(《古文笔法百篇》)。可见,与历史上众多的受儒家思想濡染的文人志士一样,陶渊明的平生志向,也在于兼济天下,即如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此大抵也才能配称“猛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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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走向仕途,便是将“猛志”付诸实践的唯一途径了。但是陶渊明却说,自己“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这又是为什么呢?
妈妈堕落的秘密    其实,“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好,“情在骏奔”也罢,全是他“辞官”的诱因或托辞,说到底,根本原因还是要从儒家的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去探寻。
    陶渊明所处的社会环境,是令他十分绝望的。关于当时的社会状况,从东晋官员熊远的奏章中我们可以窥见一斑:“暴虐滋甚”,“选官用人,不料实德,惟在白望,不求才干,乡举道废,请托交行”,“今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尽礼为谄谀,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陶渊明在从担任江州祭酒到辞去彭泽县令的这十三年中,深刻体察到了社会环境的严酷。森严的门阀制度,让他受尽了轻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政坛,让他灰心;“百司废弛”,积重难返的现状,让他绝望。不仅济世的抱负根本无由实现,还必须降志辱身与人周旋,这一切,只使他“志意多所耻”(《饮酒二十首(其十九)》)。“目倦山川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经阿曲伯》),他便到儒家“穷则独善其身”那里寻栖身之居了。
    但抛弃一生的执著谈何容易!决绝官场,纵然保持了内心的“高洁”,但又岂不是背叛了
鲫鱼的功效与作用自己的“平生之志”?“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与殷晋安别并序》),“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二十首(其九)》),当初的豪言壮语犹萦于耳,而今“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述酒》),“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之二),冷酷的现实让诗人清醒地认识到大济苍生、致君尧舜的理想已如海市蜃楼。我们也只能与作者一道“且为陶一觞”!“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归隐田园,又岂不是他对“无道”社会的另一种抗议!
    “余閑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饮酒二十首并序》),正是诗人归隐田园后的胸臆写照。“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饮酒二十首(其十六)》)都云归隐乐,谁解其中味!读《归去来兮辞》,实在不能为陶公描绘村居景象的清词丽句所迷惑,不能为他沉湎田园之乐的表象所蒙蔽。田园之乐,实在是他被迫放弃理想离开官场后的不甘与无奈、自怨与自恕、惶惑与自解的矛盾与痛苦心理的婉曲流露与有意排遣!
    一言概之,陶渊明归园田居,纵然远离了庸俗、污浊的官场,争得了身心的自由,他有理由纵情高歌,但生活拮据、困窘的残酷现实,他不得不面对;抛却济世理想,抛却一生追求的痛苦,任他引觞自酌或止客共醉,任他用情田桑或寄意山水,总是难以掩饰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