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蒋介石
作者:徐铸成
来源:《读书文摘》2015年第10期
作者:徐铸成
来源:《读书文摘》2015年第10期
我采访蒋介石
我于1927年跨进新闻界的大门,开始在北京国闻通讯社当记者,兼为天津《大公报》 采访新闻。那时,北京还在“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统治下,而南方则由国民党在南京建立政權,直到1949年蒋介石被迫退往台湾,我以记者身份,看到他从兴起到瓦解的全过程。
但在我采访政治新闻的初期,主要是跑太原、广州等地,采访反蒋的内幕新闻,一次也没有去过南京。在国民党的“三巨头”——蒋 (介石)、胡(汉民)、汪(精卫)中,只和后来成为大汉奸的汪精卫谈过三次话。蒋介石则仅在采访的公开场合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1928年。那年国民党革命军北伐,“底定平津”。在此以前,日军为破坏北伐,悍然出兵侵占济南,造成“五三惨案”,屠杀我军民以万计,外交交涉员蔡公时遇害。
他们的专车为了避开济南——还在日军占领下,从徐州折入陇海线,再由平汉路北上。
他们到北平那天,我随记者前往采访。西车站——前门外平汉路车站前已搭好彩牌,车水马龙,欢迎者包括平津卫戍总司令阎锡山、北平政治分会主委张继等云集,自不必说。专车驶进站台,在欢呼声中,蒋手挽新夫人下车,检阅仪仗队,然后出站登车直驶北京饭店。
当年蒋还是一位年轻的总司令,蓄有短髯,军装外披着一贯的黑披风,风度翩翩,与新夫人恰是一对“神仙眷属”。
我在国闻社发了简单的新闻。当时,新闻界最活跃的“时闻社”社长管翼贤 (后当汉奸) 却着意描述宋美龄穿什么旗袍,着什么鞋,连他们坐的汽车号码也加以发表。他还买通了北京饭店五楼的侍役,蒋何时入睡,何时偕夫人外出,何时某要人谒见,谈了几分钟,都向他
报告,时闻社按日发表了蒋的“起居注”。
第三天,蒋在北京饭店举行记者招待会,我又见了他一面。他出场时怒气冲冲,开头就说:“北平是几代古都,封建传统很浓厚,希望新闻界勿沾染旧习气,对女人评头论足的坏习惯是最要不得,这是对女性的侮辱……”“训斥”了一番后,没有多谈他此行的计划,只简单说要敬谒总理灵柩,告慰总理在天之灵。记者们也噤若寒蝉,不敢提什么问题。招待会就匆匆结束了。
蒋那次到北平,主要“回目”是西山谒灵,打算率同各集团军总司令及其他重要将领,瞻拜碧云寺中山先生灵柩 (那时南京中山陵尚在规划中),表示北伐大业已经完成。但由于他“一念之差”,或者说是“一念之私”,不仅使这一幕几乎无法“上演”,而且种下了以后多年混战的祸根。当时北伐的主力,是靠冯玉祥将军率领的第二集团军,蒋却竭力抑冯扶阎 (锡山),不许第二集团军开入平津。几乎所有河北、平、津的重要职位,都安排给了阎系人物;只有北平市长一席,给了冯系的何其巩。冯忿忿不平,先以养病为名,逗留在豫北的百泉,几经电催,又在保定下车,说是要祭扫先人之墓。这样,预定的谒灵日期,一改再改。直至已“铁定”举行的那天,蒋、阎、李 (宗仁) 等已分头出发西山,冯才出站,乘车匆匆赶到。
最近,我带的复旦大学研究生贺越明同志,从旧报中搜集我过去所写的通讯,编次为通讯选,其中 《碧云寺祭灵记》 一篇中,有一段写道:“蒋介石总司令首先拾级而登,着新武装,罩以玄披风,神采奕奕。随后者为冯、阎两将军。阎也着黄呢新军服,上将三星耀目,而冯则依然土布棉军服,一身尘土,脸微黄,不掩病态。其后为李宗仁将军,青年军人气概。紧随他们之后,则有白崇禧、方振武、贺耀祖、张荫梧、楚溪春诸将军。……祭堂肃穆庄严,素烛高烧,香烟缭绕……”
蒋离开北平的前两天,我得知翌晨他将赴陆军大学 (原北洋政府所设) 对全体师生训话。我先半小时到西直门的陆军大学,访校长黄慕松,要求旁听,得其俞允。9时,蒋由黄陪同进入礼堂,全体起立致敬。蒋和前座的教官们一一握手。黄也介绍了我,也握了手。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和他握手。后来,黄就南下,受到蒋的重用。
蒋拙于言词,宁波口音极重,几乎每句都带有“这个、这个”。演讲约历一小时。当时在场的新闻记者只有我一人,我详记此新闻及蒋演词大意,寄天津 《大公报》 成为“独家新闻”。
1932年初,我由《大公报》 派往汉口,当特派记者历四整年。蒋在汉口设“鄂豫皖三省
剿匪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任还在国外的张学良将军为副司令 (旋即回国就任代行总司令职权)。蒋由南昌经九江乘军舰抵汉履任时,我曾到码头采访。码头戒严,文武百官毕集,自不待絮述。我还记得一事:当时汉口公安局长兼总部总务处长陈希曾,为蒋的后辈亲信 (陈其美先生之侄,果夫、立夫之堂弟),在场指挥一切。不知因何事引起蒋的恼怒,突然松开宋美龄夫人的手,对陈踢了一脚,还加上一句“娘希匹”!我听到他这句口头禅,仅此一次。
他在汉口驻节的时间并不长 (约三四个月就仍回南昌去了),而外间流传他的轶事却不少。举例言之,如他因鄂东军事失利,再度起用罢黜的徐庭瑶。召见时,徐呐呐絮述他指挥失机的原因。蒋不待他讲完,就拍桌子申斥“强辩”!因宁波口音,徐误听为“毙”,立即面如土,两腿瘫痪。蒋见到他的神,知道误会了,马上改口说:“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派你去当第一路军总司令,好好干!”徐才如梦初醒,喜洋洋地去重新带兵。
我最后一次见到蒋是在1946年初,他从抗战胜利后第一次在上海露面。有一天,在三马路市府新闻晚知道 (原公共租界工部局旧址) 大客厅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我当时还在 《大公报》 任总编辑。他讲些什么,记者们提出什么问题,我现在已毫无印象了。只记得 《文汇报》
年轻记者唐海曾发问:“现在全国团结建国,请问主席,张学良将军何时可以释放。”我侧目看蒋的脸立时煞白,怒容满面,后立的戴笠、唐纵等都两目射出凶光。招待会就此收场。
当晚,《文汇报》总经理严宝礼兄邀我 (那时我还协助严照顾 《文汇报》 的事,翌年3月,才向《大公报》 辞职,再主持 《文汇报》)同去见张道藩,请其代为解释。张还一再说:“唐海不是共产党,你们能担保么?”
1947年5月,《文汇报》 被封闭。翌年春,我冒险去港,筹备创刊香港 《文汇报》,1948年三大战役以后,蒋即宣告下野,退居幕后,而南京政府旋即土崩瓦解,自然我和蒋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从交易所到北伐时期的蒋介石
上海有交易所,始于一九一八年,是日本人开设的,名“上海取引所”,设在上海三马路,经营证券和物品买卖,投机倒把,赚了不少钱。
那时,蒋介石从日本回来不久,一贫如洗,和戴季陶一起在张静江家当清客。张是南浔富商,在巴黎开设豆品公司,并在浙江上海做贩运丝、盐的生意,那时和他的兄弟张澹如在
沪设“张源恒盐栈”等字号,经营批发买卖。
1919年,戴、蒋等看到日商“取引所”为暴利之薮,乃向张氏兄弟建议效尤创办,于是由张联系当时上海商界“闻人”虞洽卿等,组织“协进会”,筹备成立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经向北洋政府农商部申请备案,1920年得到批准,即于是年七月正式成立。虞洽卿任理事长,闻兰亭、盛丕华、周佩箴、张澹如等十七人为理事。场内交易由经纪人经手,当时第五十四号经纪人为陈果夫,其老板为蒋介石;第四十五号经纪人为张秉三,他的老板就是张静江兄弟。经纪人在场内交易时,头戴白布帽子,帽上标明号码。所有这些,都是按照日本“取引所”的办法规定的。交易所开幕前,还办了一个“所员养成所”,请日本人山田等当教员,训练这些经纪人和其他职员。
这个交易所名为华商,实际上依旧是日本财团欺骗压榨中国人的机关,虞洽卿、蒋介石等实质上是当了买办,分享一些唾余而已。这个交易所的资本额定五百万元,分为十万股,开办时先收二万五千股,规定日方先出资八十七万五千元,约占总额的百分之七十,华方担任三十七万五千元,约占股额的百分之三十。事实上,当时虞、蒋等都未拿出钱,而是以日方的股款向银行押做了十几万元,作为华方的股款 (全部为“协进社”所有)。
交易所的业务名义上是一切证券和物品,实际上买进卖出者主要为该所股票 (称“本所股”)。当时上海游资充斥,都集中于股票,以交易所为弋利之所。从一九二〇年七月到一九二一年中,“本所股”由每股三十多元逐渐上涨至一百二十元,除日商大获暴利外,虞、蒋等这些人也大发横财,他们抛进抛出,翻云覆雨,害得一些商人倾家荡产,跳黄浦江自杀的日有所闻,而他们自己却日進斗金。蒋介石、戴季陶在上海做交易所的黄金时代就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天天吃花酒、坐汽车,俨然是富商了。
但好景不长,到一九二二年开春,“本所股”一度涨到二百多元后,就逐步回落,蒋等搞了一个“多头公司”,拼命买进,企图背城借一,甚至开了不少空头支票,以抵到期缴款,到是年二月,交易所内部空虚的真相已无法掩盖,“本所股”一泻千里,于是这个开张不到两年的交易所就宣告破产,“方卿原是旧方卿”,一度高车驷马的蒋介石,又回到了初到上海时的地位。
交易所破产前,虞洽卿曾集电日方股东告急,后来日方汇给虞一百万元,作为清理之费。蒋介石听到这消息,就纠集几个也破了产的经纪人,雇了一百个打手,准备在交易所开理事会时当场捣乱。这风声被虞听到,知道蒋有黄金荣为靠山,不可轻敌,于是出当时法
租界的“大亨”之一李征五出面调停,蒋提出条件,要二十万元清理债务后,从此不再在上海混,“开码头”到广东去,经往返磋商,决定由虞送六万元给蒋作为赴粤的旅费。蒋得到这六万元后,在大东旅社开一房间,把这些合伙的经纪人来,碰杯庆贺,大家想和蒋分赃,哪知蒋趁他们酒醉昏昏的时候,从后门溜出,乘车直上了南行的轮船。直到一九二七年才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身份重来上海。在他重到上海以前,他的老朋友阿德哥(虞洽卿)曾赶往九江迎候,代表外国送了蒋一笔钱,作为蒋保护他们的代价,这笔钱当然不止六万元,而是八千万元了。而且,这八千万还仅仅是一笔“见面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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