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王维和佛教禅宗的关系
王维生活的盛唐时朝,正处在封建社会上升的高潮期。这个时代激发了知识阶层的情感,引导他们寻求完美的人生。他们当中有的鄙弃狭小的书斋,企图摆脱读书、科举、仕宦的传统人生模式和劳碌逢迎、无所作为的官场生涯,渴望投身于金戈铁马的战斗,以建立永垂青史的功业。有的厌倦和鄙视纷争不息、倾轧机诈、屈从强者意志的政治舞台,渴望寻求一处能够自由呼吸的精神乐园。朝气蓬勃的时代气氛既促成了他们对传统人生模式的不满,而国威的远扬、边塞战争的胜利和社会的、交通的通达、物质生活的丰足,又给他们提供了充足的条件。于是,有人投身于边塞,走向大漠;有人拥抱自然,皈依“仙境”。总之众多知识分子都在努力摆脱平凡的、更高境界的人生。
  王维早年,也曾有过高昂的政治热情。只是,几次重大变故的打击,逐渐消磨掉了他身上的锐气。王维是一个禀性极高的诗人,才华横溢,仕途亦较顺畅,后来因伶人舞黄狮子被贬,中年时期又接连丧妻丧母,特别是开元二十四年恩相张九龄被黜,李林甫执政,王维的政治理想破灭了,内心的苦闷可以想见。于是他将精力投到了对佛教的信仰和研究上,希望由此获得精神自由。
  禅宗弘忍以后,分为南北两派,南派以惠能为代表,北派以神秀为代表,时称南能北秀。王
维正是生活在这个时期,他受母亲影响,一直与北宗禅师有着广泛的联系,并潜心研究和接受北宗的佛教思想和禅文化。到了晚年,才转而信奉南宗。
  然而与一般的信徒不同,王维对佛教的接受表现出他自身的特点:
  1.他对佛教的接受是多宗派,他并不恪守某一家的宗旨,他兼收并蓄,并且还与儒道思想相结合。
   王维是博学兼收的佛教学者,他不仅不局限于禅宗南北之界,还广泛吸收儒道思想。如:《能禅师碑》文中,广引儒道二家经典,以描述弘忍对慧能的传法:“皆日升堂入室(《论语》),测海窥天。谓得黄帝之珠(《庄子》),堪受法王之印。大师心知独得,谦而不鸣。天何言哉(《论语》)圣与仁岂敢。子日赐也,吾与汝弗如(《论语》)。”以黄帝与象罔、孔子与其生徒的关系及事迹,比附弘忍与慧能,义过于通,但我们能感受到的是,王维所具有的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厚修养,在对外来文化和新的思想接受过程中那种顽强的表现。与此同时,我们也能领略到异质文化思想的冲击与融合过程。
  中华传统文化给王维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涂上了浓重的底。王维的佛学思想是从这一基础上生长起来的,我们探究王维的佛学思想、亦要透过这层浓重的底。
  儒家思想,主张在成就功名的过程中体现其主体的价值。实质乃是主体的人生价值消融于客
体对象世界之中,主体价值由客体而得以实现的过程恰恰也是其主体性失落的过程;而道家则是以“无为”之态的消极出世态度应对世事。王维由儒而道,最终到佛,是封建士大夫命运的一个典型,从一定程度看,王维是在追求一种高士风范但是最终的结果是走向虚空境地的随缘。于是形成一个矛盾而又和谐的统一,这实质上亦是儒道佛的相互激荡而爆发的。儒道佛被王维很自然的化为一炉,在山水田园诗中流溢出来而不露痕迹。
  2,他的接受是多层次的。他奉行佛教戒律,他树立佛教信仰,而他最热心的是佛教思维方式;
  王维非常尊祟禅家的生活方式。据《旧唐书》载:
  “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有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在京师日饭数十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约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
  王维的高妙之处在于,他将佛教的清静生活和中国文人的高雅情调结合起来,日子过的有滋有味,不单调,更不寂寞。应该说,这是他在禅宗的影响下,对于清静的生活的执着追求,
并且他把这种“雅”发挥到了极致。
  王维在他的诗歌中的自我形象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理俗务的。《酬张少府》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诗云:
  晚年唯好静,万事一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饭覆釜山僧》诗云:
  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旧庐。
  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
  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已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竹里馆》诗云: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弹琴、啸歌、饭松屑、看道书,他已经远离了人间世,过着一种逍遥自在的雅士生活。当然,王维的入禅也给他带来了消极的影响,“相比而言,王维过早地安顿了他心灵的矛盾,消弭了内心的冲突,平息了情感的激荡。王维之所以没有成为伟大的诗人,不是宗教意识太淡薄,而是宗教意识太浓厚。王维作为一名文人,他过于脆弱、过于纤细、过于敏感。在唐代由盛而衰的急剧动荡的时代,他那文弱的心灵无法担当一系列强烈的矛盾的冲突,他退缩了。
  以上看到,王维以一种做官不求大有作为、隐逸又不甘默默无闻的态度,在禅宗心情的呵护下逃避现实,过着亦官亦隐的雅士生活。
 
  王维诗歌的意境
  王维充分地接受了佛教的“空”。佛教的基本宗旨是解脱人世间的烦恼,达到最高的境界——寂寞界。所以佛家称离烦恼曰“寂”,绝苦患曰“静”,所谓“观寂静法,灭诸痴闻”,“一切诸法皆是寂寞门”。禅宗的坐禅 、禅定等修行方法都是为了达到这一境界。《般若波罗密心经》有这样的精辟之语:“不异空,空不异,即是空,空即是。”所谓“”,即是现象界,把
和空等同起来,也就是把世间和出世间等同起来。不过,禅宗以心法相传,证悟也以心的寂静为旨归。一方面是“心以静寂”,躲进与世隔绝的深山,求得心灵的安静;一方面是“境因心寂”,心如止水,虽“结庐在人境”,而“心远地自偏”。
  1、王维诗中的“空”
  “空”、“寂”(在佛教中,空与寂是相通的)二字成为王维诗的口头禅。根据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略作统计,王维诗中出现“空”大约有九十余次,是使用频率较高的语符。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空山清雨后,无气晚来秋。明月松山照,清泉石上流。
  这些还只是诗语的“空”,王维还有“空”理。如《与胡居士皆病此诗兼示学人二首》(其一):“碍有因为主,趣空宁舍宾。空虚花聚散,烦恼树稀稠。”《饭覆釜山僧》:“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这种在佛理指导下的人生观及生活方式,在其它诗句里,也有表现,如其言:“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资圣寺送甘二》),是一种对人生如幻如寄的慨叹;“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疏”(《饭覆釜山僧》),“荆扉但洒扫,乘闲当过拂”(《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则又是追求清净、悠闲的生活方式的流露。在一些诗句里,还直接描写佛家的修习态度及修习方式,“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游感化寺》),“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登辨觉寺》),从坚定不移的虔敬的修习态度,说到依此而获得的结果;在《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一诗中,则又将修习的方式描写的极为详细、生动:“跌坐瞻前日,焚香竹下烟。寒空法云地,秋净居天。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燃。”在这些诗句里,从修习的场所,写到修习所追求的境界及所得的结果,不是深得个中滋味之人,难于有这样的深心体会,更不用说将其明白地表达在诗歌里。
  禅学的宗旨,在于强调人的本心的作用,“法本不生,因心起见”,一切皆依人心而存在,故而明心见性,便能成佛,因此,它强调内修而不主外求,它否定一切外在形式,又不舍弃外在形式,讲究随形悟道,要在世俗生活中去体悟那无所不在的“真如法性”。在王维看来,“有”、“无”、“”、“空”这些语语及其所蕴含的意义均是虚幻不实的,人要执着地其指认客观世界为“有”,为“无”,要辨认哪些为“”,哪些为空,是一种极大的错误;正确的认识,
即是从根本上认识世界只是万有的虚幻性,但在行为中,又不舍弃这有形有相的世界。所以,他说:“至人者,不舍幻,而过于空有无之际。”其原因,就在于“道无不在,物何足忘”。
  这些“空”字把禅宗认为世界万象皆是虚幻的根本观点阐发得淋漓尽致。《坛经》中说心如虚空,而虚空是不能被污染的,神会则说作为绝对的只有寂静心体,般若智慧之用就是体认这心体的清净本性。而“空”观又使他的诗歌具有一种独特意境,(如“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叹白发》)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包含着多少无可奈何的叹惋,它是对青春韵华的忆恋,也是对心灵创痕的抚慰。这种心灵的空与自然的空交相渗透的高超手法,让他赢得了“诗佛”的称号。
  2王维诗中的“静”
  王维诗中的禅意除“空”外,还集中地表现为追求寂寞的境界。在诗人的心目中,这种境界正是“静虑”的好地方,居此即可忘掉现实的一切,消除世俗的妄念,获得佛教悟解。这就是他之所以追求这种境界的主要原因。《竹里馆》云: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林幽深,主人独坐,没有人知道 他的存在,唯有明月为伴。这个境界,可谓幽清寂静之极,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离尘绝世,超然物外的思想情绪。但是,诗人又是快乐的,他弹琴长啸,怡然自得。置身于远离尘嚣的寂静境界,诗人感到身上没有俗务拘牵,心中没有尘念萦绕,从而获得了寂静之乐。又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前一首刻画了春山月夜的幽寂之境,从中我们可以体味到诗人心灵的空寂宁静和精神的离世绝俗。后一首写美丽的辛夷花生长在绝无人迹的山涧旁,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只好自开自落。这里只有一片自然而然的静寂,一切似乎都与人世毫不相干。诗人的心境,亦复如是。请看,辛夷花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零。非常平淡,非常自然。没有目的,没有意识。而对这花开花落,诗人好像完全无动于衷,既不乐其怒放,亦不伤其凋零,他似乎已忘
掉自身的存在,而与这自开自落的辛夷花融合为一了。胡应麟称此二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这话颇有见地,可帮助我们理解这两首诗所追求的境界和蕴含的禅意。
  当然,诗中所追求的上述境,并非是死寂的,而是静中有动,寂外有音,多少透露出了一点大自然的活泼生机。这类诗歌所传达出来的情绪,主要亦非冷寂凄清,而是安恬闲静。
  王维的上述这类山水田园诗,并非是佛教教义的枯燥说教,而是借助于艺术形象,在对自然美的生动画面的描绘中,来寄寓某种禅意的。正因此,这类诗歌往往非常耐人玩索、寻味,“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
  3.王维诗中的“乐”
  在“空”、“静”外,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里,还存在着一个充满真诚和友爱——一切争斗和冲突统统消融于和谐和完美之中的“理想王国”。这里,不但人与人之间友好相处:“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而且山水、草木、禽鸟之间,自然万物同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安其乐、互不相扰,其至融洽依恋、和谐交往的关系。这里没有摧残花木的飓风暴雨,没有伤害弱小的凶鹫猛禽。它是一个由恒常处于平静、和缓状态中的红莲、水鸟、青松、明月、溪涧、白云和活动于其间的真实凡人所构成的真实世界,然而却又是一
片脱离了尘世纷争的“极乐净土”。
  “净土宗”认为:现实社会是充满恶行和痛苦的:“尊卑上下,贫富贵贱,勤苦忽务,各怀杀毒;“强者伏弱,转相克贼,残害杀戮,迭相吞噬”;“心口各异,言念无实”。这样的理论简直就是王维及一切品尝过宦海风险的士大夫内心感受的陈述。它促使王维从哲理上同纷争倾轧的政治舞台,果断地拉开了距离。《无量寿经》指出:在这可怕的现实之外,还存在着一个“阿弥陀世界。”那里“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日有清丽,风雨以时”,“无尊无卑,皆相爱敬”,“到处莲花香洁,鸟鸣雅音”,一切对立的、不和谐的东西都趋于统一,一切丑和恶的现象都荡然无存。这样的描写又几乎和王维在《桃园行》中所歌颂的乐土,一模一样。它显然激发着诗人向往和追求一个自由、和谐的理想世界。
  4、化境中的王诗
  王维诗风于晚年走向了成熟,在那些饮誉当时、经久不衰的诗作里,既无教义、宗旨的说教,连佛禅的术语也不再出现,意境、风格蕴佛门妙道,“近而不浮,远而不尽”,在艺术表现上左右逢源,触处成春,艺进于化境,已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仅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呈现那种“时”“空”转移之妙就让人叹为观止,那“一片化机”的语言操持,倘无佛禅对本体、自性的悟功夫,则很难传达出来。一些作品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就泄露出生机
盎然的禅意。
  理想世界的追寻表明了王维的个性中超凡脱俗、远离现实的一面,当然,从另一角度而言,也可能是软弱和对矛盾的逃避。总之王维的诗歌从空理走向高蹈,呈现超时主义、无人间烟火的“纯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