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大小谢山水诗的异同
谢灵运和谢眺分别是南朝刘宋时期和南齐时期写作山水的名家。他们都善于在诗歌中描绘秀丽宜人的自然景物,从而寄托自己的某种心情,后来人们就将他们称为大、小谢,简称“二谢”。历代文人对他俩的诗评价很高,钟嵘在《诗品》中将大谢之诗奉为上品,称其诗“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李白对小谢评价更高,在诗文中屡屡提起谢眺,如《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可见,他俩的诗对后世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虽然二人都是山水诗人,但他俩的山水诗却存在着很大的不同,现在我就以下四方面对“二谢”山水诗进行探讨、比较。
一家族命运带给二谢的不同影响
谢灵运(385-433),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世居会籍(今浙江绍兴市)。谢家是南朝最著名的世家大族之一。谢灵运自幼聪颖,《宋书・谢灵运传》中说他“少好学,博览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深得家族器重。18岁时,承袭了祖父谢玄康乐公的爵位。420年,宋高祖刘裕代晋后,谢灵运降公爵为侯,他“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却不被重用,“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遨游”,强索公湖,以广田宅。后为官吏弹劾,被迫“兴兵叛逸”,流放广州。元嘉十年,被杀。
谢眺(464-499)字玄晖,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与谢灵运同族,高祖父谢据是晋代宰相谢安的弟弟,
谢灵运是谢眺的伯叔辈。刘宋时期家族已失去往日的显赫,政治上屡受贬抑。445年,谢眺的两个伯父都涉嫌谋反被诛。父亲谢纬因尚公主故得免死,乃被流放广州,十年后返回京城。明帝时,任中书郎,官至尚书吏部郎。明帝死,东昏侯立,江佑等欲拥立始安王萧遥光。谢眺惧而告东昏陵近臣。499年,被始安王萧遥光诬陷入狱而死。谢眺在齐,颇有文名,与谢灵运并以山水诗见长,世
称“小谢”。
因两人出生时的家族命运不同,谢灵运出手豪阔而心气奔放,谢眺则在举动上要婉约、斯文得多。这种心理状态的不同反映到两人的诗歌创作中,使其诗风也不同。谢灵运诗用词富丽,谢眺诗用词清丽;谢灵运笔下的景多艰险曲折与充满动感,而谢眺诗多是萧疏旷远的风格或绮丽柔媚的情怀。如谢灵运诗: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回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过始宁墅》
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富春渚》虽然有时也会夹杂一些像“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云日相辉映,空山共澄鲜”(《登江中孤屿》)一类柔美的句子,但全诗的基调却始终是雄伟奇险的,属于壮美一类的风格。
而谢眺的诗别具一格,其雄伟之势弱而优美之情强,如: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宣城郡内
登望》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此二诗风格皆是柔和的,属于优美之境。
二“二谢”在写景裁度方式上的不同
谢灵运的山水诗与一般风景诗有很大的差异,他开创了一种游记性的写作方法。这种风格遂成为宋齐间山水诗的典范。诗中有一种井然的推展次序:记游――写景――兴情――悟理。这种新颖的布局结构一再呈现于谢灵运诗篇中。如《过白岸亭》:
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援萝聆青崖,春心自相属。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萍鹿。伤彼人百哀,嘉尔承筐乐。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
诗的首联记游:诗人整顿行装,将要出发到距离永嘉八十余里的白岸亭去游玩了。跟着的四联是具体的山水描写,诗人随着亭边的溪水,
将自己的眼神由近向远推:近亭的是小溪、是卵石、是溪水从卵石上滑过的潺潺的流水声;稍远处,是高山、是山上参天的林木、是低垂的青翠的天空。垂钓小溪的渔夫,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没有丝毫的烦人事情。攀援而上,侧耳倾听山谷中传来的流水、鸟鸣的声音,有一种春日感怀的情绪和整个环境交织在一起。这时候,诗人极目远望,视野定格在栖于荆棘之上的黄鸟和呦呦低鸣的食苹之鹿。紧接着两联兴情,表达了自己对秦穆公殉葬的三位良臣的哀思,和对眼前那些正受着君王恩宠而寻欢作乐的臣工的怜悯,说荣耀显达和屈辱憔悴原是相互更迭的,仕途的穷通将酿成个人命运的时好时坏,沉浮不定。从这种情感认识出发,诗人最后悟得“还不如永远离开官场而投身山水,倒可以长久保持自己的本真不受伤害”的道家哲理,也就水到渠成了。这种移步换景的“记游性”结构形式,在登临山水的过程中,实现了它浑然一体的整体效果。
谢灵运大抵遵循以景入理的模式,对景物作客观的铺叙,景、情截分。而谢眺往往能做到将生活实感和景物结合起来,真正做到以情观景、由景入情,景物乃至成为诗人生活的一部分。如《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版桥》:
描写山水的诗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诗中诗人溯江而上,前往在建康西南的宣城,江水则与自己背道而驰,奔流向东北。“天际识归舟”两句
写出天边疏淡的归帆远树,就像一幅萧疏淡远的水墨画,恬淡而又富于韵致。“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等句,充分表现出喜得外任的心情及出身士族的文人流连风光的生活情趣。此诗的前半部是写景,后半部是抒情,表露了诗人远离尘嚣、避害全身的思想。典型的移情作用,使诗人将自身的情感和体验投射到大自然,然后再从自然山水之间读出这种情感体验来,情与景是更浑然地交融在一起。
三“二谢”诗意象的选择与构筑技巧的不同
谢灵运的山水诗句富有动感,运用在其诗作中的意象,并非传统的意象叙事似的为了实现某种情感的追加,而是为了实现由此及彼的叙事因素(地点的、时间的)的交代,或者山水画面的动态展示。在谢灵运的那些写景诗句中,意象是被并置、叠加然后产生着奇妙的运动效果的。我们试看以下几例:
(1)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
(2)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
(3)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第(1)、(2)例,诗人想要表达的是季节的变换。而诗人就是选取了几个典型的意象,将它们并置起来,完成叙事目的的。“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一句甚是优美:一方面,从诗句中我们仿佛听到了落英飘零的声音,另一方面,我们却又惊喜地看到了池塘中芙蓉始发的生气勃勃的画面,那含苞欲放的花蕾,仿
佛是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意志全都宣泄出来。落英的缤纷与芙蓉的始发,两幅画面的并置,分别让我们嗅到了初夏那夹带青草味道的泥土的气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也一样,诗人将自己的眼光聚焦在了那一片嫩绿的新草与杨柳树上歌声婉转、交互鸣啼、忽上忽下的鸟儿身上,从而在不加任何主观评说的前提下,渲染出了一片春的生机。
第(3)例,诗人居然将自己登山越岭过程中的身影也纳入到了描写范围之内。通过诗句的描写,我们看到了在岩石上俯身捧水喝的诗人,看到了向上攀援登山的诗人,看到了攀登途中停下来采摘树上那些含苞半卷的初生嫩叶的诗人。画面一幅幅地展示,诗人的行踪也随之进行,中间绝对没有拖泥带水的痕迹。
而谢眺在意象的选择上,避免了险怪和奇崛,从而抹平了诗歌创作中因此而可能出现的棱角及情感转换的大起大落。在其山水诗的描写中,多写那些优美的静景,而且在写这些景物的时候,其感情的融入,也是淡淡的。如其《高斋视事》诗曰:
馀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披衣就清盥,凭轩方秉笔。列俎归单味,连驾止容膝。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安
得扫蓬径,锁吾愁与疾?
全诗除最后一联似乎有些感情激烈以外,前面写景的几联,都显出了谢眺一贯的清新与平和,而这种风
格的取得,静态意象的选取是主要原因。“馀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这样的诗句,诗人给我们描绘的,仿佛是一幅幅静态的水墨山水,其意象之间的转换,也似乎是缓慢的、迟滞的。然而正是这种静态的意象与缓慢而迟滞的意象转换,酿成了那种平和的心气。
四“二谢”山水诗情志表达上的不同
谢灵运一生中想要实现理想,然而偏偏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内心的惨痛伴以政治上的失意,酿成了诗人郁结于心的压抑和忧郁,尽管眼前满是美景,尽管诗人不断告诫自己要纵情山水,要实现自己隐逸生活的理想,然而每当登临览景,一种源于内心的压抑与忧郁却禁不住要泛上来,因景添愁。内心的寂寞与苍凉,仍然是诗歌的底。我们且来看他那首著名的《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祈祈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是一首让人心悸的诗作。尽管全诗不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满含春意的句子,但我们还是体会到了那种源于诗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浓浓的阴郁的感伤,一种在现实面前进退两难的无可奈何。在这样的前提下,当诗人高唱“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表明自己将要隐遁的决心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认为这是一种无奈的悲凉――“为人故作豪放语,于无声处听惊雷”――其中气是不足的,它正好折射
出诗人在庙堂与山林之间徘徊、犹疑而孤寂的身影。
和谢灵运渴望出仕却不可得,于是放歌山林、徘徊于庙堂与山林之间相比,谢眺的仕途似乎要顺畅得多。然而仕途顺畅的谢眺,在政治权力的漩涡中心,却忧谗畏祸了。对于谢眺来说,时代的主要课题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