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龙·序志[全书最后⼀篇](序⾔)
序志
作者:刘勰
  夫“⽂⼼”者,⾔为⽂之⽤⼼也。昔涓⼦《琴⼼》,王孙《巧⼼》,⼼哉美矣,故⽤之焉。古来⽂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雕龙也。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已。岁⽉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已。夫⼈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于⽇⽉,⽅声⽓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之脆,名逾⾦⽯之坚,是以君⼦处世,树德建⾔,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予⽣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采之。齿在逾⽴,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南⾏。旦⽽寤,乃怡然⽽喜,⼤哉!圣⼈之难见哉,乃⼩⼦之垂梦欤!⾃⽣⼈以来,未有如夫⼦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家。唯⽂章之⽤,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君⾂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经典。⽽去圣久远,⽂体解散,辞⼈爱奇,⾔贵浮诡,饰⽻尚画,⽂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奥,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
  详观近代之论⽂者多矣∶⾄如魏⽂述典,陈思序书,应瑒⽂论,陆机《⽂赋》,仲治《流别》,弘范《翰
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不周,陈书辩⽽⽆当,应论华⽽疏略,陆赋巧⽽碎乱,《流别》精⽽少功,《翰林》浅⽽寡要。⼜君⼭、公⼲之徒,吉甫、⼠龙之辈,泛议⽂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索源。不述先哲之诰,⽆益后⽣之虑。
  盖《⽂⼼》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攡《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篇:下篇以下,⽑⽬显矣。位理定名,彰乎⼤衍之数,其为⽂⽤,四⼗九篇⽽已。
  夫铨序⼀⽂为易,弥纶⾔为难,虽复轻采⽑发,深极⾻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远,辞所不载,亦不可胜数矣。及其品列成⽂,有同乎旧谈者,⾮雷同也,势⾃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苟异也,理⾃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按辔⽂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乎备矣。但⾔不尽意,圣⼈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矱。茫茫往
代,既沉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
  赞⽈∶
  ⽣也有涯,⽆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傲岸泉⽯,咀嚼⽂义。⽂果载⼼,余⼼有寄。
译⽂
  《序志》是《⽂⼼雕龙》的最后⼀篇,也就是本书的序⾔。本篇对作者写《⽂⼼雕龙》⼀书的⽬的、意图、⽅法、态度,特别是它的指导思想和内容安排等。都分别作了说明,因此,是研究《⽂⼼雕龙》全书和作者思想的重要篇章。
  全篇分五个部分:第⼀部分说明命名《⽂⼼雕龙》的⽤意,以及所谓“君⼦处世,树德建⾔”的必要;第⼆部分讲刘勰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主要是企图阐发儒家经典来纠正当时⽂坛上追逐浮华新奇的不良风⽓;第三部分评论魏、晋以来的⽂论著作,认为各家共同的缺点是没有抓住⽂学评论的“根”、“源”;第四部分介绍全书基本内容的安排;第五部分表明⾃⼰评论作家作品和阐述⽂学理论的态度。
  本篇所论说明,刘勰对儒家思想是⼗分尊崇的。他认为“⽂章之⽤,实经典枝条”;说魏、晋以来各家的⽂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索源”。这个“根”、“源”,就是符合“先哲之诰”的思想内容。这种观点,⼀⽅⾯对他在全书中进⾏的评论带来了严重的局限,刘勰正是常常把⽂章当做“经典枝条”,⽤“先哲之诰”来衡量作家作品的;另⼀⽅⾯,在“辞⼈爱奇,⾔贵浮诡”的风⽓下,⼤⼒强调儒家思想以纠其偏,
这⼜是当时⽐较可取的途径,刘勰正是以儒家思想为武器,对晋、宋以来的不良⽂风展开猛烈⽃争的。此外,本篇对《⽂⼼雕龙》书名的解释,对安排全书内容的说明,为我们理解和研究《⽂⼼雕龙》的理论体系,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
  这部书所以称为“⽂⼼”,因为是说明在写作⽂章时的⽤⼼的。从前涓⼦曾写过⼀部《琴⼼》,王孙⼦也曾写过⼀部《巧⼼》,可见“⼼”这个词好得很,所以⽤做这部书的书名。⾃古以来的⽂章都是⽤繁丽的⽂采写成的;现在⽤“雕龙”⼆字来称这部书,并不仅仅是由于前⼈曾⽤以称赞过驺奭富有⽂采的缘故。宇宙是⽆穷⽆尽的,⼈才则代代都有;他们所以能超出别⼈,也⽆⾮由于具有过⼈的才智罢了。但是时光是⼀闪即逝的,⼈的智慧却不能永
远存在;如果要把声名和事业留传下来,主要就依靠写作了。⼈类的形貌象征着⼤地,⼜从五⾏⾥取得⾃⼰的天性;⽿⽬好⽐⽇⽉,声⽓好⽐风雷。他们能超过⼀切⽣物,可算是灵异不过的了。但是⼈的⾁体同草⽊⼀样脆弱,⽽流传久远的声名却⽐⾦⽯还要坚固,所以⼀个理想的⼈活在世上,应该做到树⽴功德,进⾏著作。我难道是喜欢发议论吗,实在是不得已呀。
  (⼆)
  我在七岁的时候,曾经梦见⼀⽚像织绵似的云彩,就攀上去采取它。到了三⼗多岁的时候,⼜梦见⾃⼰捧着红漆的祭器,跟着孔⼦向南⽅⾛;早上醒来,⼼⾥感到⾮常⾼兴。伟⼤的圣⼈是多么不容易见到,他居然托梦给我这个⽆名⼩卒!⾃从有⼈类以来,从没有像孔⼦这样的圣⼈。因此我想到,要阐明圣⼈的思想,最好是给经书作注解,但是马融、郑⽞这些前代学者,在这⽅⾯的发挥已很精当,即使我再有什么深⼊的见解,也不⾜以⾃成⼀家。不过想到⽂章的作⽤这点,确实是经书的辅佐。各种礼仪要靠它来完成,⼀切政务也要⽤它来实施;乃⾄君⾂之业也赖以焕发光彩,军事国政也借以发扬光⼤。仔细追溯⼀下它们的根源,没有⼀件不是从经书上发展⽽来的。可是后世离开圣⼈太远了,⽂章体制逐渐败坏。有些作家只是喜欢新奇,⼀味追求浮浅怪异的⽂辞,就像在已经华丽的⽻⽑上再加⽂饰,在⼱带上再绣以花纹⼀样,使⽂章越来越离开根本,最后就会⾛向错误⽽漫⽆节制的道路。《尚书·毕命》中讲到⽂辞问题,曾经说过应该抓住要点;孔⼦教育学⽣,也曾说过不要去搞不正确的学说。《尚书》和孔⼦的说法有所不同,但应该注意领会其主要精神。于是我就提笔和墨,本着这种精神来论⽂。
  (三)
  细读近来讨论⽂章的著作,那是很不少的:如曹丕的《典论·论⽂》,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场的《⽂论》,陆机的《⽂赋》,挚虞的《⽂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等,⼤都只接触到⽂章的某些⽅⾯,⽽很少能从⼤处著眼。他们有的赞美或指责当代的作家,有的评论前⼈的作品,有的泛泛指出⽂章意旨的雅正和庸俗,有的对某些作品的内容作了简括的叙述。曹丕的《论⽂》⽐较细密,但不完备;
曹植的《与杨德祖书》颇见辩才,不过不⼀定恰当;应玚的《⽂论》是华丽的,可是⽐较空疏简略;陆机的《⽂赋》讲的虽巧妙,却⼜嫌它琐碎杂乱;《⽂章流别论》的内容是精湛的,可惜⽤处不⼤;《翰林论》⽐较浅薄,不得要领。此外像桓谭、刘桢、应贞、陆云等⼈,也泛论过⽂章的意义,有时或许有较好的意见提出来。但他们都没有能从树⽊的枝叶寻到根本,从⽔的波澜追溯到发源的地⽅。由于他们未能很好地继承过去圣贤的教导,因此对后代的⼈也不能给予多少帮助。
  (四)
  这部《⽂⼼雕龙》的写作,是从⾃然之道出发,以圣⼈为师,根据经典,参考纬书,并且寻究《楚辞》以下的变化。这样对于⽂章的主要关键,
是可以搞透彻的。⾄于各种⽂章的体裁,有属于“⽂”的,有属于“笔”的,都分别指出它们的异同。对于每种⽂体,都追溯它的起源,叙述它的演变,说明体裁名称的意义,并举⼏篇代表作品加以评论,从阐述写作道理中总结各种⽂体的基本特点。按照这样,在本书的上篇⾥边已经把⽂章的主要类别都说清楚了。下⾯再从分析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概括出理论的体系:陈述
了“神思”和“体性”问题,说明了“风⾻”和“定势”问题,包括了“附会”以上、“通变”以下的⼀系列问题,还考察了从“声律”到“练字”等具体问题;此外,⼜以《时序》篇论述了不同时代⽂章的盛衰,以《才略》篇指出历代作家⽂学才华的⾼低,在《知⾳》篇⼗分感慨地说明正确的⽂学评论之不易,在《程器》提出道
德品质和政治修养对作家的重要;最后,⽤《序志》篇叙述⾃⼰的志趣,作为全书的总结。这样,就在本书下篇⾥边,把⽂学创作和评论的种种具体问题都⼤致讲到了。安排内容,确定篇名,⼀共写了五⼗篇,恰好符合“⼤衍”的数⽬;其中讨论⽂章本⾝的,只有四⼗九篇。
  (五)
  评论⼀篇作品,那是⽐较容易的,但要综合评论许多作品,就⽐较困难了。虽然这本书中对⽂章的表⾯细节讲得很少,⽽对重要的问题深⼊地进⾏了探讨,但是仍有某些曲折细微的地⽅,好像就在眼前,却⼜溜到远处去了;因⽽论述中未能表达出来的,也就很多了。⾄于已经写到书中的意见,有些和前⼈的说法差不多,并不是有意随声附和,⽽是事理本⾝不可能有别的说法;有些和前⼈的说法不同,这也不是随便提出异说,因为按照道理是⽆法赞同旧说的。所以,⽆论与前⼈相同或不同,并不在于这些说法是古⼈的还是今⼈的,主要是通过具体分析,⼒求出不偏不倚的正确主张来。作者驰聘在⽂坛之上,挥洒于艺苑之中,有关问题这⾥差不多都谈到了。不过语⾔不易把意思完全表达出来,这是圣⼈也感到困难的;何况我的见识这样浅短,怎能给别⼈⽴起什么法度呢。从历代的著作中,我已深受教益;对于未来的读者,这部书也许能供他们参考。
  (六)
  总之,⼈⽣有限,学问却⽆边⽆际。要理解事物的真象,的确是有困难的;凭着⾃然的天性去客观地
接触事物,那就⽐较容易了。因此,要如⽆拘⽆束的隐居者那样,才能细细体会⽂章的意义。如果这部书能够表达⾃⼰的⼼意,我的思想也就有所寄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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